“不得了不得了,东边也打起来了!大火烧掉了去路!”
于是原本东奔的人群有哗啦啦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鱼群般四处散去,哗啦啦几十只流箭从城外射出,不少人被射中,扑倒在地,随即被疯了似的人群践踏成肉泥。金人还未打进来,这群流民倒是先乱了,不少人并非死在乱箭之下,而是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陆浅葱险些被冲撞到了地上,只得贴着墙根缩在角落里,木然的望着惊惶哭号的人群发呆。
她想,人的心真的是越变越硬的,当初连一只蝼蚁也不愿伤害的她,如今也能平淡的看待生死了。
一时间咒骂声,哭喊声,轰鸣声不绝于耳,狼烟四起,烽火弥漫。一队汉兵骑马过来,吆喝着维持秩序,然而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弱小,很快被更大的哭喊声所淹没。
正慌乱之际,只见一位红袍女将拍马而来,手中的银枪横扫,将带头闹事的几名流民挑翻在地,竭声暴喝道:“谁敢再乱我军心者,斩!”
鲜血四溅中,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流民立刻闭嘴僵在原地,心有余悸的望着那玄黑骏马上的红衣女将。
士兵继续维持秩序,高声喊道:“大家莫要听信奸人谣言,有郡主和襄王爷在,襄阳城,绝不会破!”
那红衣女将横枪立马,于风雪中铿锵道:“我谢画眉愿赌上谢家全部荣耀,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陆浅葱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寻声望去。
士兵手挽手形成一道人墙,将战战兢兢的流民们赶到巷子里安顿好,其中一个虬须的汉子见陆浅葱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角,便怒声叱道:“兀那妇人,你还站在那作甚!快些躲进去!”
闻言,谢画眉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下意识朝陆浅葱望去,顿时愣住了:“你……”
似是不确定的似的,她拍马上前,似是要仔细辨认她的容颜。那虬须汉子道:“郡主,不过是个蠢妇人,属下来处理便好!”
说罢,他粗鲁的伸手,想要去抓陆浅葱,却被谢画眉沉声喝住。
“别碰她!”谢画眉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陆浅葱面前,盯着她被尘土蒙面的脸半响,忽的瞪大眼:“果然是你!”
陆浅葱嘴角动了动,她想要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却没有成功。紧绷的身体像是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终于嘎嘣一声断裂。
谢画眉手足无措的接住她软绵绵倒下的身体,咬牙道:“陆浅葱,你搞什么!”
☆、第67章 战乱二
“你瞧仔细了,真的是有身孕了?”
“确是喜脉,应不足二月,且胎象不稳,需卧床静养,否则恐有滑胎之象。”
陆浅葱昏昏沉沉,隐约听到耳畔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她费力睁了睁眼,眼皮却重如千斤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手指颤抖,下意识摸了摸身侧,哑声唤道:“江……郎……”
四周静了静,接着谢画眉的声音响起:“她高烧不退,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乃郁结于心,且风寒加重所致,依老夫所见,下一剂猛药或许好得快些。只是她怀有身孕,猛药于胎儿不利……”
谢画眉打断他:“啰嗦这些做什么,捡重要的说!”
老大夫连声称‘是’,接着便是一阵笔墨摩挲纸张的声音,大夫道:“先用冷水擦拭她四肢颈部,让体内高热散去,这里有几副固元的补品,拿去给她熬些鸡汤喝,只能慢慢调理了。”
不多时,有人于门口求见,谢画眉的脚步声远去,门外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声,接着谢画眉拔高声调,怒道:“不见!王爷倒是好本事,我前脚刚带个人进府,他后脚便得了消息,眼巴巴的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面前凑!有这份闲心,还不如想想退敌之计!”
门外的人又说了句什么,谢画眉沉声道:“不见就是不见!”
说罢,她气冲冲的回屋,将门甩得哐当作响。陆浅葱心脏一颤,饶是一个死人也该被谢画眉吓醒了。
她睁开眼,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
立刻有一个侍婢模样的姑娘跑过来,将陆浅葱扶着坐起,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饮下,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屋中炭火正旺,锦被温暖,身上的也都换上了干爽柔软的衣物,脖颈处还敷着冷毛巾降温,陆浅葱失神了片刻,心中涌过一丝暖意。她抬起头,却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刺痛了眼,她伸手挡住刺眼的光线,从指缝中看到了一身红袍银铠,坐在东窗边的永宁郡主。
陆浅葱张了张唇,永宁郡主却先她一步开口,冷声道:“才多久不见,你就是这副狼狈之态,可见你嫁的那个小男人也并不怎么样嘛,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住!”
与七月见面时相比,永宁郡主的气色好了很多,面颊红润,身量也总算不那么消瘦了。陆浅葱在心中自嘲一笑: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如今,换她狼狈。
一想到江之鲤,陆浅葱的心中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痛。她苦笑了一声,望向谢画眉诚挚道:“多谢郡主仗义相助。”
谢画眉的面容姣好柔媚,此时一身劲装,倒显出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来。她冷哼一声,将脸撇向一旁,似是不稀罕陆浅葱的道谢似的:“鸡汤还需一个时辰才能炖好,你先歇着,不要乱动。”顿了顿,她又低声补充道:“你腹中的孩儿,不会有事的。”
陆浅葱眉眼一颤,荒芜的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她颌首一笑,又说了声‘谢谢’。
谢画眉没好气道:“兵荒马乱,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陆浅葱望着窗外屋檐上的雪,望着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冰棱,半响,才轻声道:“我来找我丈夫。”
“找他?他抛妻弃子了?”谢画眉讶然,又冷声嗤道:“我早就知道,他那样的小白脸儿不可靠!”
“……”陆浅葱怔了怔,哑然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一言难尽。”
两人间又陷入了沉默。片刻,陆浅葱望了眼谢画眉平坦的腹部,主动打破了宁静:“算算时日,郡主的孩儿已诞生了罢?”
一提到孩子,谢画眉英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连嘴角都带上了轻柔的笑意。她点了点头,眼眸发光道:“十一月初四生的,痛了一整宿,如今已足月了。正巧兄嫂也喜诞麟儿,比吾儿大半岁,两个孩子一并交给阿娘养着。”
陆浅葱也笑了,又听见谢画眉唤孩子为‘吾儿’,便心下了然,干咳两声,红着脸颊温声问道:“恭喜!是个小世子?”
“男孩儿。”永宁郡主抿了抿红唇,有些不情愿道:“像他爹。”
陆浅葱神色如常,又道了声恭喜,问道:“可取了名儿?”
空气中的硝烟味渐渐散去,屋外的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一只麻雀扑棱着飞到窗口,歪着脑袋朝里探望,叽叽喳喳的脆叫着。谢画眉沉吟了片刻,方调开视线小声道:“单名一个‘瑛’字,叫赵瑛。”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陆浅葱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轻声笑道:“你竟用了我取的名儿,赵徵同意?话说回来,这不是个姑娘的名儿么。”
她笑得太急,导致气喘不已,趴在床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画眉腾地起身,似是要过来给她顺气,又不太好意思,只好瞪着眼生气道:“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儿,哪需他同意!你还笑,笑死活该!”
陆浅葱咳得满腮通红,好半响才止住。谢画眉朝外唤了一声,吩咐侍婢道:“取些冰糖川贝,炖一蛊雪梨过来。”
陆浅葱的眼眶有些湿红。谢画眉转身,看到她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试探道:“你……哭了?”
“哪有。”陆浅葱垂下眼,嘴角勾起一抹苍白淡然的笑来:“咳出泪来了。”
谢画眉松了口气,并未多想。陆浅葱望着精神奕奕的谢画眉,忽然问道:“郡主,你恨过我吗?”
谢画眉倒茶的手一顿,半响才问道:“你指哪件事?”
“年初我被王爷带到临安时,我是存心挑拨你与他的关系。”陆浅葱睫毛颤了颤,手下意识的覆在腹部,哑声道:“我利用了你,抱歉,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你已怀有身孕。”
谢画眉没说话。她抿了口茶,五指紧握着被子,语气平淡道:“我曾买通杀手暗杀你,你恨我吗?”
陆浅葱说:“但至少现在,我是真心感谢你。”
“不必谢我。”谢画眉逆着冬日的暖阳,似是不屑,又似是洒脱的一笑:“我曾要杀你,如今又救了你。你曾利用我去伤害王爷,却也让我看清了现实、认清了自我,咱们之间,‘谢谢’和‘抱歉’就不必再说了。”
陆浅葱心想,确实如此。
谢画眉又道:“我与他做名义上的夫妻,不必再受彼此的束缚,挺好。”
陆浅葱在谢画眉的府上休息了一天,期间赵徵来过一次,陆浅葱只远远的望了他一眼,发现赵徵这近一年来老了许多——并非年龄上的苍老,而是心境的苍凉。他的眼睛依旧锐利冰冷,下巴长出了铁青色的胡渣,但眼神嘴角都蒙上了沧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