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鲤沉默,又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勾了勾,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要钱。
陆浅葱恍然。江之鲤果然是个实在人,不过她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简单直白,轻松自在。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她忙从包袱中翻出钱袋,双手奉上,嘴唇几度张合,却只是干涩而真诚的说了句:“多谢!”
江之鲤没说话,不知是不是深夜打扰了他休息的缘故,他的脸色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感觉整个人成熟了许多,气场强大得和白天判若两人。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钱袋颠了颠,然后从里头掏出了十两碎银,又面无表情的将剩下的银两扔回陆浅葱的怀里。
陆浅葱还想说话,江之鲤却是与她错身而过,打着哈欠上楼歇息去了。
不知先生摸着肚皮呵呵一笑,说:“陆姑娘,早些歇息吧。”
陆浅葱怎么可能睡得着。
黑暗中独自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赵徵的冷笑、毒酒,还有那柄差点刺透她胸膛的长剑。一闭上眼,赵徵那无情的声音便如梦魇般回荡在她耳畔。
“只要你活着离开一日,本王就一日不能安稳。”
“所以哪怕你逃到了天涯海角,也只能追过来杀了你了!”
陆浅葱睁眼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心想这又是何苦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跺一跺脚整个汴京都要抖上三抖。而她不过一介布衣,没有可以利用的显赫家世,没有足以倾国的容颜,为何爱时不珍惜,决裂后还要追着来糟践?
眼角又冰冷的泪渍划过,又被她飞快的抹去。
夜晚的秋风阵阵,客栈老旧的门扉被刮得哐哐作响,陆浅葱蜷缩在发潮的被窝里,宛如惊弓之鸟,外头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胆颤。
她知道赵徵不是个撒谎的人,他说要杀她,便一定不会罢手。
这座汴京以外的郊区小镇,他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追来了,她侥幸逃过了今天,明天呢?
她为了斩断过去,几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赵徵何德何能,值得她死第二次?
这条命,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睁眼到天明。
鸡鸣三声,灰蒙蒙的光线斜斜的从窗棂照进。隔壁江之鲤的房间传来一声轻响,彻夜未眠的陆浅葱赶紧披衣下床,收拾好衣物便跑了过去。
不知先生一开门,便看见陆浅葱满眼血丝、神情憔悴的跪在门口,低头不语。
似是早有预料般,不知先生只是微微一怔,便摇着肥硕的光头脑袋笑道:“陆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太过于唐突冒昧,但我真的是别无他法了。”陆浅葱一咬唇,以额触地,长拜不起,颤声乞求道:“我家中亲人早逝,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稳度日,无奈后有仇敌追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现今相识唯有不知先生和江公子二人,故而腆着脸皮恳求二位,不管天涯海角,盼二位能捎我一程!”
不知先生依旧呵呵一笑,不语。
江之鲤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不同于昨晚的冷漠,他的唇角微翘,恢复了明朗的笑意。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肩颤抖的陆浅葱,半响才漫不经心道:“我们是江湖人,不是做慈善的。”
“江湖人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陆浅葱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江之鲤,“况且,我还有一些银两……”
听到‘银两’二字,江之鲤的眼神明显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一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缀着红穗子的竹笛,一手抓住陆浅葱的手腕抬起来,那腕上的金玉镯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了。
他轻笑,眼眸宛转流光,“等你把这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典当后,该拿什么来付我报酬?”
顿了顿,他又‘哦’了一声,松开手笑得两眼弯弯:“难不成以身相许么?”
陆浅葱脸唰地一红,却仍然跪地不起。江之鲤走到东边,她便跑到东边给他跪下,江之鲤走到西边,她又跑到西边给他磕头。
不知先生忍笑,江之鲤嘴角抽了抽。
“只要二位能助我甩掉宿敌,到了安全之处我自会离开,不会耽搁二位行程的!”陆浅葱恳求道:“我会浆洗缝补,会端茶送水,我什么都能做!”
江之鲤要走,陆浅葱死死拽住他的下摆,情急之下没由来说了一句:“我还会酿酒,很好喝的酒!”
江之鲤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灿然一笑:“陆小娘子,我想你在深闺里待久了,不晓得江湖的险恶。”
☆、第7章 杀机三
不知先生也颌首:“实不相瞒,我们并非嫌弃陆姑娘累赘,只是我等亡命江湖,亦是自身难保,你也瞧见了,我们落魄到连食宿的银两都没有了,又如何能护姑娘周全?依洒家所见,姑娘不妨去镖局看看,花钱请镖师护送一程。”
陆浅葱暗自咬牙:赵徵身为襄王爷,沙场征伐多年,手下的死士个个都是高手,普通的镖师如何能应付的来?唯有江之鲤的身手,她昨夜是亲眼所见的,连赵徵都不是他的对手,找他最靠谱。
她正要再开口恳求,江之鲤却是身形一晃,直接从客栈二楼一跃而下,溜之大吉了。不知先生摇摇头,亦是跟了上去。
陆浅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背着包袱登登登跑下楼,谁知刚一出客栈门,便隐约瞧见街巷拐角处的黑影一闪而过。
见她慌张的回头,那几个黑影忙装作挑拣东西模样,视线却一直往她那儿瞟。
是赵徵的人。
也对,赵徵那般心高气傲的男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陆浅葱顿时心跳如鼓,十指绞紧了袖边,力度大到连骨节都发白。好在江之鲤就在前面不远处的烧饼摊子前,她想也未想,逆着人流拼命的朝江之鲤跑去,哪怕跌撞到了人,惹来一片骂声,她亦是恍若不闻。
她就像是一个溺水者,拼命的想要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的力量微弱,她也绝不能放手。
江之鲤买了一堆的烧饼做干粮,正要付钱,却见陆浅葱气喘吁吁的从一旁扑过来。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面色苍白如纸,手指颤抖的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烧饼摊子上,说:“钱我付了。”
江之鲤将油纸包丢给不知先生,抱着一只咬了个缺口的烧饼望着陆浅葱,眨眨眼。
陆浅葱温润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无助,她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失声了半响,才断断续续的哑声道:“有人……跟踪我,他……追来了……要杀……”
她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簌簌发抖,又好像是被野兽逼入陷阱的食草动物,睁着一双温润无害的眸子祈求过路人的怜悯。
江之鲤忽然就有些心软。
他一口将烧饼啃掉一半,伸手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乌黑深邃的眼中盛满了令人安心的笑意。他说:“深呼吸,放轻松,他们不会蠢到在大街上动手的。”
陆浅葱死死的揪住江之鲤的袖子。
跟踪的人依旧远远的躲在拐角,江之鲤拉住陆浅葱挤过赶早市的人群,不知先生跟在他俩身后,用自己矮胖的身躯挡住跟踪者的视线。正巧街口的驿站开了门,伙计打着哈欠出来倒水,三人趁机闪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你、你们做什么!”小伙计的哈欠打到一半顿住了,张大嘴警戒的瞪着来人。
江之鲤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的清香,陆浅葱狂跳不止的心脏缓缓平息下来,苍白的唇瓣也渐渐有了血色。她扭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在驿站的后院,往前几步就是一个马厩,里面稀稀拉拉的站着几匹饱经风霜的老马。
陆浅葱掏出干瘪的钱袋,倒出仅剩的银子,强自镇静道:“请给我们挑三匹马。”
小伙计点了点银两,哈腰笑道:“姑娘,您这钱不够买三匹马哪,至少要再加二两!”
陆浅葱的兜里只剩下四钱银子了,实在凑不齐那么多,正窘迫着,江之鲤开口道:“两匹足以,要最好的。”
伙计立刻眉开眼笑,唱了声诺,便喜滋滋的拿着银子去马厩挑马去了。
陆浅葱一听到只要两匹马,顿时有些紧张,担心江之鲤和不知先生会舍弃她先跑了。
她与江之鲤相识不到两日,且又被他连着救了两次,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强制要求他们。虽然明知道理如此,但现今危机四伏,若自己真的被孤零零抛下,心里多少会有些难过……
正胡思乱想着,伙计牵了两匹打着响鼻的马过来,一边整了整马背上破旧的皮鞍子,一边口若悬河的笑夸道:“客官您看这两匹如何?这可是我们整个马厩里最年轻耐跑的两匹啦,全镇这个价格再也没有第二家,还白送两个马鞍子!”
江之鲤和不知先生一人一匹,翻身上了马背。
见陆浅葱久久站在原地未动,江之鲤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道:“怎么还不上来?”
陆浅葱一怔,惊喜又迟疑的看他。
江之鲤啧了一声,笑了笑:“莫非你想跟不知同乘一匹?他那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可是很危险啊,心疼心疼可怜的马儿吧!况且我这般英俊潇洒,怎么看都是和我一起比较划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