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鲤转过头看着陆浅葱,水珠顺着他的眉眼和下颌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暖而刺目的光芒。
陆浅葱沉默片刻,又抬了抬帕子,说:“用这个擦。”
江之鲤沉吟半响,接过她的帕子,问道:“怕么?”
陆浅葱想了想,诚实的说:“怕。”
“那便各走各路罢。”江之鲤胡乱的擦了擦脸,想要将帕子还给她,但已经脏了,便只好握在手心,笑道:“如你所见,我也有人追杀,且来者不善,比你的襄王有过之无不及,你跟着我会很危险。”
“但我离开你会更危险,何况那夜赵徵亲眼看见你出手救我,按他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放过伤了他的你!”陆浅葱定了定神,鼓起勇气直视着江之鲤:“而且,追杀你的人也是我的杀父仇人,所以,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江之鲤眯了眯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陆浅葱顿了顿,一字一句铿锵道:“我想要逃离他,我想要活下去!”
江之鲤微愣。
他想起了自己,亦是穷极一生也要追随自由,想要触摸阳光,如同夸父逐日,如同飞蛾扑火。
半响,他轻叹:“谁不是呢。”
江之鲤和不知抛了个大坑,将刺客的尸体草草掩埋了。那个被陆浅葱开了瓢的侍卫还有呼吸,只是人暂且晕了过去,陆浅葱内心的不安这才稍稍平息。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伤人。
陆浅葱在溪水旁洗干净脸和手上的污秽,衣服上也有不少喷溅的血迹,她就着冰冷的溪水搓了许久,才勉洗干净。
那边,江之鲤已经将尸体掩埋好。林子里有两匹上等的骏马,大概是那两个侍卫留下的,江之鲤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和不知先生解了马缰绳,翻身上马。
陆浅葱在衣襟上擦了擦泡得冰冷的手指,忙跟过去站在江之鲤面前,如同丛林中的小鹿一般,抬起温润的眼看他,神情淡然,又似是询问。
江之鲤勾了勾唇角,朝一旁驿站买来的两匹老马努努嘴,说:“你去挑一匹罢。”
陆浅葱说:“我不会骑马。”
一旁的不知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说:“申时已到,咱们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落脚的地方。”
“啧。”江之鲤只好朝陆浅葱伸出一只手,耸耸肩无奈道:“马又不会骑,也不能把你独自丢在荒山野岭,那我只好委屈一下,送佛送到西啦!”
“多谢了。”陆浅葱绽开一抹明媚的笑,仿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般,将手放在江之鲤的掌心。
江之鲤长臂一捞,将她提上马,依旧圈在自己怀里。又拔剑在那两匹老马的臀部挨个刺了一剑,老马吃痛,顿时撒开蹄子跑远了。
陆浅葱觉得有些可惜,那可是她花了八两银子买来的呢,便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放走它们?虽然老了点,但多少还能换点钱。”
江之鲤似是轻笑了一声。
陆浅葱瞬间有些脸红,这问题太过愚蠢了。
不知先生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勺,解释道:“这马老了,脚力太差,带着也是累赘。何况等林子里那昏迷的侍卫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上马来追,江郎把马刺跑,就是为了防止他带人追上我们。”
陆浅葱微微颌首,表示明了。
一声吆喝,骏马一跃而起,穿过丛林奔向大道。
马蹄扬起一地的落叶翻飞,秋风从耳畔穿过,陆浅葱舒了口气,莞尔一笑道:“我以为你要舍弃我了。”
马背上很颠簸,她的气息亦是有些不稳,一句话说的忽高忽低的。
江之鲤却是听清了,淡然道:“开始确有此打算。”
“那后来因何改变主意了?”
“或许是你跟我有些相似罢。”
陆浅葱诧异的回头看他。
江之鲤目视前方,嘴角带笑,顿了顿方接着说:“你说你想要逃离他,想要活下去……那句话,忽然就打动了我。”
陆浅葱沉默。
能够打动一个人的某句话,往往是因为它与听者的经历或思想产生了共鸣。江之鲤到底是什么人?
看江之鲤与不知先生的相处,既像是主仆,又像是多年的好友。他生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谈吐和气质亦是不凡,但又偏偏囊中羞涩,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正想着,江之鲤忽然问道:“你是在揣测我的真实身份么?”
“呃。”被拆穿的陆浅葱一窘,险些咬到舌头。
江之鲤狡黠的一笑。
夕阳渐沉,群山远去,平原渐渐开阔,远远的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城池。
陆浅葱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对我的身份不感兴趣么?”
“不感兴趣。”江之鲤想也不想的答道:“出来混的,谁没有几个秘密?我不会去打探你,你若想说,我便听着。”
没由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陆浅葱对江之鲤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我们要去哪?”
“江南,乌山镇。”江之鲤的语气显得很轻松:“据说,那里是我的家乡。”
☆、第9章 酒肆一
江南是水做的。青山,绿水,薄雾,烟雨朦胧,如诗如画。
乌山镇是姑苏城外的一座小镇,有小河穿城而过,枯柳树下,三三两两的荆钗妇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带着江南特有口音的欢笑声在小镇里沉浮,间或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飞鸟。白墙,黛瓦,青石小路,一切质朴得令人心醉。不同于汴京的繁华富丽,乌山镇如同一个不施脂粉的清丽姑娘,怯羞羞的静卧在此处。
乌山镇的姑娘们尤其俏丽,生得娇小可人,大都肤白如雪,发浓如墨,气质纯朴而不粗野,不似京城姑娘的百花争艳,这里的姑娘更像是空谷幽兰,乍看不起眼,却是越看越赏心悦目。
陆浅葱是在第三天黄昏到达乌山镇的。
江之鲤将她送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陆浅葱知道,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不能再跟着他颠沛流离了。
两人或许真将缘尽于此。
陆浅葱依旧背着那一个瘪瘪的包袱,朝江之鲤和不知先生行了大礼,真诚的再三道了谢,这才问道:“不知江公子和不知先生会居在何处?他日有时间,定要来好好酬谢二位!”
连日的奔波让陆浅葱憔悴不已,江之鲤却依旧白衣翩翩,气质俊逸,不见一丝疲惫。他笑了笑,摆手道:“咱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我与你这小丫头不是一路人。”
被叫做‘小丫头’的陆浅葱有些不服气,抿唇笑道:“江公子看上去跟我一般年纪,我是小丫头,那你岂不是小子?”
“啧,你这人不仅会死缠烂打,还挺伶牙俐齿的啊。”江之鲤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你多大了?”
他问得很直白,要是换做别的男人便显得很没礼貌了。偏生那一双眸子澄澈通透,面色凛然,倒也不显得轻佻。
陆浅葱说:“桃李之龄,双十年华。”
江之鲤哈哈两声,指着自己说:“我十九。”
闻言,不知先生眯成两条缝的眼睛猛地睁开,握拳抵在嘴边狠狠的干咳两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浅葱在不知先生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鄙夷。
江之鲤立刻改口道:“好吧,我过完年就二十九了。”
什么!二十九?!!
陆浅葱盯着他那张英俊的,阳光而又年轻的脸,说是十九岁的少年也大有人相信,居然是个快到而立之年的大叔吗!!!
见她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知先生摸着肚子笑道:“这倒是真的,江郎只是天生童颜,显年轻。其实他的年纪做你大哥绰绰有余,做你叔叔也勉强可以。”
陆浅葱立刻恭谨的叫了声:“江叔叔。”
江之鲤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更显出几分少年的张扬不羁来。他说:“你真的,还蛮有意思的。若是江湖中人,我定会结交于你!”
陆浅葱正想说一句“不是江湖人也可结交”,不料话还没说出口,却见平地里起了一阵阴风,卷起落叶扑面而来,接着几道身影刷刷闪过。
陆浅葱立刻本能的跳到了江之鲤的身后,以为又是赵徵和大蛇的杀手们追上来了。
谁知那几条人影却是在三步开外站定,然后齐刷刷的撩袍下跪,抱拳道:“公子,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陆浅葱松了口气,原来是江之鲤的下属么。
她从江之鲤的身后探出半颗脑袋,只见地上跪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一袭青衣,身材健壮高大,眉斜飞入鬓,肤黑唇厚,面目张扬粗犷,勉强算得上是英俊,背上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青铜重剑。
而那女子则是一身红色劲装,马尾高束,左手拿着一柄未出鞘的扶桑刀。她的眉眼细长,红唇娇媚,别有一番艳丽之色,虽是个美人,但眼神却十分清冷,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艳来。
陆浅葱看了看江之鲤,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二人,心道:这江之鲤究竟是何人,竟能让众多高手俯首称臣?
正想着,江之鲤已让那二人起身,问道:“时也,房舍安排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