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不是自家女儿能驾驭得了的。
两人的婚事就此搁浅,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陆夫人积劳成疾,猝然病逝。
孤女陆浅葱一夜之间无依无靠,许多垂涎她美色的土财主纷纷上门骚扰,要收她为妾。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曾经被抢了生意的其他酒馆也纷纷找上门来,一顿打砸抢烧,眼看陆浅葱最后一丝念想也要击碎了,千钧一发之际,赵徵带着府兵赶到,替她摆平了一切。
那时的赵徵,真是宛如天神降临,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也正是那时,赵徵一脸深情的注视着她,说:“陆姑娘,你可愿嫁给本王?”
那时的感动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毕竟除了母亲外,她已经太多年没有尝过被人关爱的滋味了。
陆家人向来爱憎分明,爱时死心塌地,恨时也至死方休。
她红着脸,微微点头应允。
只是那时的她不曾知道,赵徵的府中早已金屋藏娇、姬妾成群,为了能将她迎娶进门,赵徵不惜下令封锁消息,瞒天过海。
而陆浅葱什么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以为赵徵真的孑然一身。她无父无母,无兄无长,和赵徵之间亦无媒人佐证,成亲那天,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八抬大轿,赵徵只是在天黑之时用一顶普通的红软轿将她抬进府门。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婚礼了,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婚礼。
赵徵说:大丈夫国未定,焉能成家?所以她与他的婚礼不能大肆操办。
他骗了她。
掀开盖头的一瞬,陆浅葱看着笑吟吟给自己请安的一妻四妾,顿时觉得天翻地覆。
新婚的洞房之夜,她浑身颤抖,心如死灰,对赵徵说:“我不争宠,不为妾。王爷,你不该骗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能分享的爱,那还叫爱吗?陆浅葱手中的簪子抵着喉咙,鲜血混着泪水滚滚而下,灼烧了身上火红的嫁衣。
那时的赵徵是何反应呢?
他只是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啊,她真是不明白:曾经那么深情的一个人,怎会突然变成如此可憎的嘴脸?
新婚之夜,赵徵没有碰她,而是宿在了郑侧妃的房中。
第二天起床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轻蔑之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人遗弃的可怜的狗。陆浅葱满心怆然,只觉得身上的嫁衣成了莫大的讽刺。
赵徵软禁了她一个月,不许她出门,也不和她见面。直到后来金兵南犯,赵徵披甲上了战场。
等战事结束,赵徵回来时已是三个月之后,两人持续冷战,偶尔赵徵喝醉了脾气不好,没少让她吃苦头。赵徵口头依然承认陆浅葱是名义上的正妻,但从来不带她参加国宴家宴,不让她出府抛头露面,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她明白了,赵徵之所以从不在公众面前承认她的身份,原来是为青梅竹马的永宁郡主留着位置。
陆浅葱说赵徵:“脏。”
赵徵的虚情假意,赵徵的欺瞒拐骗,那时的她已经不奢望他能回心转意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她自由,要么她死。
或许是那个‘脏’字刺痛了赵徵,他只是抱臂冷哼:“那你便去死罢。”
可笑,王府的女人那么多,他还缺她一个不成?
陆浅葱被冷落了一年,吃的用的都是别的姬妾挑剩了、吃剩了的东西,她也甘之如饴,过得自在。
只要,不用看见赵徵那张脸。
直到一年后,赵徵废了她正妻之位,娶了永宁郡主。
陆浅葱彻底死心了。
爱得壮烈,走得决然。她微笑着递上一纸和离书,又淡然的饮下毒酒,生命在迅速流失,而她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的意识到:
这,才是活着。
☆、第4章 和离四
陆浅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身下的被褥又硬又冷,还散发着微微的潮味。
她怔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想要坐起,结果才起身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半旧的红罗斗帐跟磨盘似的转个没停,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陆浅葱又跌回床上,脑袋被瓷枕磕到,不由的发出一声痛呼。
她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尝到了一丝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胸口也闷疼,呼吸急促得像是濒死的鱼儿。
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推门而入,陆浅葱费力的睁看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浓眉大嘴,穿着短褂、露着肚皮的红胖子眯着眼走到自己榻边,瞅了她半响才弥勒佛似的呵呵一笑,说:“你醒啦?”
神智不甚清明的陆浅葱吓得往床里边挪了挪,又觉得这样过于失礼,犹疑半响只好试探道:“阁下何人?好生怪异,你为何是红色的?”
那双耳垂肩,弥勒佛似的大叔一愣,五根萝卜般的手指往自己的肉脸上一摸,或想到了什么,他慈祥的笑道:“险些忘了,你体内余毒未消,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感官,比如视觉异常、胸闷气短,歇息几日便无碍了。”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颗黑乎乎的,拇指头大小的药丸,就着一碗清水递给她,“来,吃了它,会让你更快痊愈。”
他一笑,大肚皮颤动,两只眼都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显得憨厚又慈爱。
陆浅葱定了定神,伸手接过药吃了,又喝了一碗水,火烧似的喉咙这才舒坦了些。她想起昨夜在荒郊野外遇到了两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向他们求救,其中便有一个矮胖的身影。
想必,就是面前这胖大叔救了自己了。
大概是男女有别,陆浅葱那身在泥地里滚过的衣裳并未换下,浑身脏兮兮的,连指甲缝里都是干涸的泥巴。她从未这般狼狈过,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跪坐在床榻上,朝胖大叔行了个大礼,感激道:“多谢救命之恩。”
胖大叔将她扶起来,摆手笑道:“举手之劳。”
陆浅葱又问:“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胖大叔笑呵呵道:“不知。”
陆浅葱有些愕然,这世上怎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胖大叔拍拍自己鼓起的大肚皮,补充道:“洒家的名字就叫不知。”
陆浅葱恍然,又起身再拜,长跪不起:“多谢不知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笑道:“救人一命也算是洒家的功德一件,何须这般客气。”
浑身的泥水干透后,便粘得难受,仿佛皮肉都要跟着龟裂了。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的措辞道:“不知先生,我想……呃……”
不知先生了然的点头:“你在房中歇着,我让客栈准备热汤。”
“还有衣物也要……”
不知先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懂了。”
“……”陆浅葱别过脸,哑然失笑。
不知先生开门去吩咐火房烧水,房中又只剩下陆浅葱一个人了。
昨天的种种历历在目,恍如大梦三生。她抬手遮住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侵入鬓角中。
她自由了。
覆灭的家族,市井的流离,赵徵的毒酒,一切一切的苦痛都随流水而去,她将涅槃重生。陆浅葱扯了扯嘴角,明明想笑,却忍不住咬住下唇,呜咽着无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外边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陆浅葱深吸一口气,又抹了把脸,结果眼泪没抹干净,倒是摸了一手的泥水。她匆忙穿鞋起床,虽然此刻她如花猫般泥泞不堪,却仍是整理好衣物,理清鬓角的发丝,这才款款前行,伸手打开了房门。
然后,她愣住了。
站在客栈走廊里的,既不是店小二,也不是不知先生,而是一位俊俏的白衣公子。
这位公子看上去跟自己一般年纪,说是少年也不为过。他生的眉目清朗,十分俊秀,尤其是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宛如点墨晕染开来,乌黑的发丝用青布带半束着,另一半软软的从耳后垂下。
他的嘴角天生微翘似的,总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腰间插着一支竹笛和一柄长剑,长身而立,勾魂夺魄,好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风穿堂而过,扬起他白衣翻飞,明明是普通的布衣,倒让他穿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白衣公子扬了扬手中的一包衣物,不经意间勾唇一笑,极尽风流:“成衣店买的,不知可否合身。”
低低一笑,他又补充道:“不合身也罢,将就着穿罢。”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尾音如同小勾子般上扬,配着他嘴角的笑容更显得明朗张扬。陆浅葱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接过他手中的叠好的新衣裙,敛眉道了声‘多谢’。
谁知一低头,她便看见衣物的最上面,放着一条柔软的素色抹胸。
她脸颊微红,飞快的低下头。
刚要转身回房,却见那白衣公子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还勾了勾,似乎在向她讨要什么东西。
陆浅葱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白衣公子眯了眯眼,单手啪的一声撑在陆浅葱身后的门扉上,将她半圈在他胸前,直接明了的说:“钱。昨夜你可是亲口应允的,我救你,你给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