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何钟笔临字能够叫人难以看出差别的缘故:旁人看字是字,看划是划,他则把字把笔划看作一个个的小点,每一个字的每一个笔划,全由这些细细的单点汇聚而成。
六支笔行云流水般地在米黄的纸面上掠过,双手一刻也不能闲下。一笔落尽,另一笔便要立即跟上,否则笔墨化开,小点成了大点,短横成了长横,一切都要乱了套。
这才是“翰如烟海”的绝顶境界,笔势如烟绵延,落点成海浩瀚。
这是从他爷爷《遗容赋》里头悟出的笔法,那帖子是他爷爷的绝笔,从西蜀的战场上寄出,本该到达汝阴李夫人的手中,却被钟毓安排的内应半路送到了颍川钟府来,当作传家宝传到了钟骏的手中。
他还记得那个恶毒老头临断气前这般嘱咐钟骏:“你若有福分,自可破得帖中秘密称霸天下;若没福分,倚着这《书谱》第四的帖子也能保我们钟家长盛不衰。”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帖中的秘密是指钟会入蜀得的八阵图。传闻说是卫瓘将它夺了去,也传闻说是钟会自个儿藏了起来。
而这幅笔势上乘的书帖,自然成为指引后人寻图的重要线索。
这帖子循理该是寄往李夫人处的,于是钟骏怀疑李夫人是否能看出什么门道来,这才隔三岔五地往汝阴讨教,为的便是旁敲侧击好破获帖中奥秘。
除此之外,身为钟笔正统传人的钟翰,免不了老被伯父关在房间里“悟字”。
他看得眼睛红肿,不慎把茶水打翻到纸上。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家族恩仇,只知道自己闯了个天大的祸。
于是赶紧手脚麻利蹭蹭蹭拿出笔墨来,天真地想着要不照着原来的帖子临一个?
临的时候要特别仔细地看,几乎要把头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看。
也亏他凑得这么近,才发现被茶水打湿的帖上的笔墨消隐了些许,原先一十六字的帖子如今消解为满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上头藏着中书阁和“翰如烟海”的笔法解义。
事到如今他想起爷爷的举措还佩服不已,世人得了这么珍贵的帖子,又哪里舍得将它毁坏?简直就像特意为他这个“不肖子孙”量身定制一般。
不过他也的确没让爷爷失望,如今钟府藏的那幅《遗容赋》便是他后来临的,这么多年下来这么多书界高人看过,没一个瞧出门头的。
可遗憾的是,爷爷只解了前半句,后半句的“竹箭有筠”没有解出。
他觉得这是上天的宿命,该是让他把姐姐寻回来才能解出的。
结果她回来了,还是没能解出。
如今要见不到她了,还是没能解出。
所以钟翰写“筠”字的时候,总带着淡淡的失落,凡心所念,手必有应,于是落点时也就用力稍淡了半丝,整个成字少去许多气色。
不过,这已然是可以与卫瓘钟会比肩的上乘之作。
钟笔化字为点,以点成字,纵然他六笔齐用指间不停,比起旁人一支笔写得还是慢些。可这次等他写完,却破天荒地发现小虎还在运笔。
他每一笔落得都很轻,拉得都很慢,甚至紧紧盯着他看时看不出他的手在动。他的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穿破丛林和密云,穿过虚空和大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钟翰知道他找的是霏霜,因为那张脸的嘴角边总不自觉地露出些傻笑。那种表情他看过很多很多次,那种表情他也厌恶过很多很多次,他多么怕这笑的人会把姐姐从他身边抢走!
可是这人的确做到了。
钟翰颤抖着身子,看着卫玠手中的笔一点一点地挪移。
他笔下的“霏霜”每延展一分,自己纸上的“钟筠”就要逊色一分。
原来,这就是钟笔的致命之处。它长于临仿而逊于自书,因为字化成点了,也就少去了原先字内蕴含的意味,也就阻隔了那人与那字的感情。
他有满腔依恋,却因那两字却化作千万小点,连带着这份心情也散作千万小点,再拼凑起来时,已然面目全非。
自己的“钟筠”工整而井然有序,然而却是死的。
卫玠的“霏霜”扭曲而法度全无,但它却是活的。
他从“钟筠”里闻不到姐姐的味道,却能从“霏霜”处瞧见姐姐的面目。
这轮,是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永无翻身。
颍川城里的月儿一直那么明,洒在他本就白皙的脸庞。
也洒在霏霜那张和他极其相似的脸庞。
霏霜不愿醒来,宁愿那不过是个噩梦。
那个她不得不亲手埋葬钟翰的噩梦。
听徐郡守说,那日他来公堂自首的时候就已服了毒,签字画押一应俱全便毒发暴毙。这案子便算这样了了。
她才刚寻回了他,便又要把他丢了,丢在这荒山野岭的坟头。
弑父杀亲的他,入不得钟家的祖坟。
霏霜早在狱里哭干了眼泪,这会儿再也哭不出了。
那方石碑上刻的是“寂”字,寂寥无声,正合他如今的样子。
又或者,那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当年钟骏将他过继到自己这一脉时便先用的这名字。
她该早告诉他的,从带他逃走的那刻起就该告诉他,他和她不是同路人,另一个钟府才是他的家。
然而那时她不甘心,甚至带着些对他的嫉妒,带着他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谁能说这些不是她的过错呢?
掉光了叶子的槐树上伫着好些鸱鸺,那些夜里不眠不休的怪物。
如同此刻呆坐在那方墓碑前的霏霜。
老诚叔和半夏劝了又劝:“大小姐,您都坐了三天了,再坐下去少爷也活不过来呀。”
霏霜一袭白衣飘飘,衣襟时不时拂扫过碑上的刻字,好像小时候这般掠过跟在她背后那小男孩的额头和脸颊。
半夏担忧地道:“这可怎么办?要不咱再让卫公子来劝劝?”
老诚叔瞥了一眼躲在远处林里不敢上前的卫玠,摇头:“不妥不妥,怕是更要刺激到小姐了。”
老诚叔的判断是正确的。钟翰下葬那日卫玠便来陪着霏霜,未料动土落棺的时候霏霜猛地将他的手往自己胳膊上拉开,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你走开。”
卫玠以为自己听错了,反而凑她更近些:“你冷静些,别太……”
“我说你滚!”霏霜抬高了音量,把下棺的人吓了一跳,棺椁便重重地落尽坟坑里。
“他不想看见你,我也不想看见你。”霏霜红着眼,“从此我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卫玠还想再说什么,霏霜只撂下一句“送客”便让家仆把他赶走。
她守着那碑,他也就这么守着她。
即便不为钟寂那夜的托付,也要为他自己。
是啊,直到看到案上的她的名字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在乎她。那两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紧扣着他的心弦,每一横每一竖都凝结着他和她的点滴过去。
这是他的字,比他爷爷的比陆老先生的什么帖子都要好看上万倍!因为,那就是他的只属于他的“霏霜”啊!
不管过多久他都要等下去,等到她回心转意,等到她把目光从那块石碑挪到自己这边。
他终于惊喜地看到霏霜站起身来,似乎要回府的样子。
卫玠兴冲冲地朝她奔跑而去,正要开口说话时却察觉到她眼神的空灵。她就这般木木然地从自己身边掠过,好像完全没看到他的存在一般。
倒是老诚叔见的世面比较多:“卫公子,我家小姐太疲惫了,你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卫玠只好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走下山去。
只是却再没有见到的机会,无论是过几天,还是过几个月,抑或是过了几年。
城里人传说,钟家先前烧了阳翟岗上的老林,钟家大小姐便被林中女鬼上了身,弄得一个家破人亡后自此销声匿迹。
这种人给卫玠逮到一次便要缝上他们的嘴,要不就是给他们也弄个财败家破。
他如今是中书阁的主人了,自然手到擒来。
然而他的手再长眼再广,也还是寻不到霏霜。
哪怕从前那个处事莽撞的少年已然戴起冕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到这里完结啦。
P.S.突然发现“洞房花烛”那章怎么辣么多人点……
☆、弘农书客
弘农城头的晚霞敛去了它的余光,黯淡的天色愈发碧蓝发青,呼呼的北风夹杂些许棉絮般的雪花,细细碎碎地落在研了墨的砚台里。
取笔蘸墨的女子安抚主顾:“许大娘莫急,我很快便写好,这小雪不碍事的。”
大娘感叹道:“姑娘也真不容易,这大冷天的还要独自出来干活。”
女子莞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将案上的纸写满。
“大娘您收好,十个铜板就好。”
这女子便是霏霜,三年前离开颍川后四处游走漂泊,纯靠帮人捉刀写些书信状纸为生。
大娘不识字,但看那上头字迹工整隽秀,欢欢喜喜地去了。
霏霜收了家当,装上板车,推着往城东的住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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