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幽幽的林子里除了自己的回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甚至连其余人的呼喊声都被隔绝开来,四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被大风刮动的树叶沙沙搅得整座山鬼哭狼嚎。
转身一看,方才绑着的布条已然不知所踪。
前路未卜,退路茫茫。
好在还有一缕白烟飘摇。
但随着豆大的雨点落下,一切尽然化为乌有。
☆、风雨潇潇
所有的呼喊声都被山雨哗哗盖过,所有的光亮也被厚厚的乌云全部遮掩。
只有趁着闪电划过那一瞬,霏霜才能看清方向往前多走几步。
她的大声叫唤已然变为低头呢喃,被水浇得透透的冰冷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颤着。
她还要往前去寻他,天气越是恶劣,山间越是危险她便越替他担心不已。
那双时而认真倔强时而又惶恐懵懂的眼睛已然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她自小便爱看着那样一对眼睛。
它会说话,有时它百般焦急地喊着“我要”,有时它满腹牢骚地说着“不要”。
眼睛的主人一点点长大,他的小手晃悠悠地要攀上姐姐的小手。
那一刻它好像有些受惊,带些惶恐;又好像有些期待,带些渴望。
直到握住她的手指,它才绽开满足的微笑。
后来她丢掉了它,她便一直要寻回来。
直到建邺城内,康宁街头。
从那个被不服输的少年的目光里头。
那时候对上她的眼睛,倔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惶恐,带些渴望,带着对她的企盼。
它在呼唤着她,一如既往。
在这丛林山路,在这雷鸣雨夜,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间。
她仿佛看到前面这对眼睛的主人向她张望,像从前那样向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只要攀上那只手,便能再见着眼睛里面得意满足,带着她也一齐弯起眼角,相视一笑。
人世间的幸福莫过于此了吧。
大雨淅沥,脚下泥泞,松松垮垮的土地一软,带着她整个人往下陷去,若不是手往旁边的灌木攀了攀,恐怕已被巨大的泥流卷进不见深渊的谷底。
霏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夹杂着泥土的雨水溢进她的鼻里嘴里,苦涩苦涩的味道,吐也吐不尽。
手上的力气渐渐要失了去,抓不住那是迟早的事。
耳边的幻听愈发严重。时而她听到人喊的是“师姐”,时而又听得喊的是“姐姐”。
或许在她心目里,她早把小虎当成了他。
他叫钟翰,翰墨的翰。他的爷爷便是大名鼎鼎的钟会。
永熙元年,钟会平蜀,举兵反晋,未料得惠帝早有筹谋,将钟会就地诛灭。
连带着钟家一半的族人也要人头落地,凡钟会子孙,格杀勿论。
那时他不过五岁,连毛笔都握得不甚稳当。夜里被懵懵懂懂地叫醒,随着同样少不经事的姐姐一齐亡命天涯。
她确实是个不称职的姐姐,竟将熟睡的弟弟独自一人留在破庙里头外出觅食,等她回来已是人去庙空,山的那头隐隐约约夹着几声狼嚎。
她走遍这么多地方只为寻他,她想方设法拜入师父门下也只为寻他。
可惜也只是寻得一个与他相似的人罢了。
甚至连这个人她也要再度丢了去。
那对渴盼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远,又或许是她离着它越来越远,随着身子的后仰,随着泥流的滑落。
或许他真的已经葬身狼腹,或许她很快也能见到他了吧?
她便这样想着,沉入一片黑暗。
霏霜是被几个喷嚏声闹回人间的。
它来得很轻,像是打喷嚏的人用手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而后打的。
睁开眼她发现这人是钟寂,等他撤去捂在鼻子前的手,还能清楚地瞧见脸颊带着几道鲜艳的血痕。
少年散着发,顶着黑黑的眼圈,一副憔悴的样子,华贵的银丝褙子被雨水和泥土搅弄的一团糟,白皙的手腕上带着几块淤青。
见得她苏醒过来,乌云密布的脸蛋上登时来了阳光,抓着她的手兴奋地叫道:“姐姐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后来想想又赶紧嘱咐她:“再多躺会儿,你烧还没退呢。”
“你救的我?”霏霜只觉头疼,说话都嫌费力。
少年连连点头。
霏霜忙问:“那小虎呢?你找到他了吗?”
少年有些不快地指指那边,地板上有床厚厚的褥子,里头露出一颗小小脑袋,睡得正香。
“他怎么睡那,快些让他到床上来。”霏霜边咳嗽边挣扎着要爬起来。
钟寂按住她劝道:“姐姐,他不过是累得睡着了,你不一样,还烧着呢,快些躺下吧。”
霏霜浑身软绵绵地没力气,只好乖乖躺下,昏昏沉沉又睡了一阵,等到夜里掌灯时分,她神智清醒了许多,才吸口气坐起身来。
钟寂打着盹,小虎也睡得正香。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夜猫子的轻轻啼哭。
许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那东西的叫声突然高出几分,把小虎闹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朝这边望,忍不住欣喜地叫出声来:“师姐!”
钟寂也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霏霜担心地问小虎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小虎把被子裹得紧了些,摇摇头。
这个动作马上便引起了霏霜的怀疑:“真的没有?”
皇象听得房内的动静进来道:“这位小友伤处可真不少,不过老夫已经给他敷好了药,不大碍事的。”
钟寂也安慰道:“姐姐你还是多休息好才是,烧退了吗?”
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她瞧着他脸上的伤,觉着很过意不去:“谢谢你救的我。”
钟寂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来,好像捧着精致易碎的玉雕像一般。
窝在被褥里的小虎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突然把身子钻出来,也要来扶霏霜。还有,顺便把这位钟家少爷赶跑。
结果还没走到床边,他就疼得连皱眉头。
这会儿霏霜才发现他伤得有多么严重。两条膀子上缠满了纱布,脖上和肩上也全是伤,好些地方还渗出血来。破破烂烂的衣物裤子后头更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口。
她哪里还躺得下,蹭地坐起身来。
钟寂责备道:“哎,不说好你别出来的嘛!”
霏霜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是师姐不好,没能及时找到你……”
皇象纠正她的错误:“姑娘可说的不对。昨夜你前脚刚走,这位小友后脚就来。你若不去寻他,他也不必折回去寻你了。”
霏霜忙拉他坐在床上:“真的?原来你没有迷路。我远远望着你的火把灭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小虎答道:“那时候我发现之所以原地打转,都是因为凭着眼睛寻路的缘故。所以我把火灭了,把眼睛闭上,就冲着一个方向走,结果真找到了。这些伤都是那时我自己路上蹭的,不干师姐什么事。”
霏霜只是哽咽,说不出话来。
这下轮到钟寂不高兴了,皇象瞧出他脸上的神情,也替他说话:“这位钟家的小友是后来到的,一听说你在林子里赶紧也进去寻你。他俩是一齐将你扛出来的。”
霏霜再度向钟寂投去感激的眼神,钟寂马上又欢喜起来。
却听得皇象问道:“你头次上得山顶,应是看了我的白烟指路。可后来大雨滂沱时,你又如何将他二人带出?”
小虎也好奇地看着他,毕竟两人扛着霏霜的时候可不能用自己那套闭着眼睛盲撞的法子。那时自己是又累又痛,只好全凭钟寂做主了。
他只答道:“我只是猜的,没什么把握。那时我想,万一我错了,小虎会纠正我的。他既不纠正,应该是对的吧。”
皇象诡秘一笑,摇着头走出门外。
过了那夜,霏霜的烧才算彻底退了,小虎的伤却不见好转,于是霏霜便决定搀扶着他下山赶紧寻大夫去。
皇象拦住三人:“几位小友,老夫这地方,也不是任君去来的吧?”
霏霜慌忙客客气气地拜谢道:“这几日蒙前辈收留照拂,感激不尽。弟子下山后定专程再来奉上谢仪。”
“你看我像是贪图你谢仪的人吗?”皇象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钟寂道:“那前辈需要些什么只管开口,我钟家定全力以赴。”
皇象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别的不要,只要你如实相告,如何破得我阵!”
霏霜和小虎的目光也齐刷刷投向钟寂。
这次他再说什么“猜的”、“运气好”之类的话恐怕无人相信。
钟寂吸口气,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平添几分锐气。
顺手拿起皇象桌上的毛笔,倏忽几下便在纸上完成一个大大的“無”字。
不是寻常的“無”,而恰恰是蔡文姬棺椁上那个“無”。
四竖三横,得高山之稳重,迅雷之刚猛;足下四点,兼疾风之苍劲,流水之灵动;最后左上一方短撇似落未落,未落而成,隐而不见,似有若无,正是有无之间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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