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嘴角咧开一丝笑容。
“确实啊,好多人都说它不好看。对面隐榆堂的更时常以这个嘲弄我们,扬言哪天书会上胜了,头一件要我们做的就是砸烂这块匾额。”
霏霜已经听出她的意思:“前辈是希望晚辈出手保住此物?”
“不错。”
“晚辈并不怎么会写字。”
“倘若我一定要你写呢?”
“那只怕也是要输的。”
☆、翰如烟海
李夫人的目光从匾额上拉回,向霏霜身上投去,忽然转了话题:“你可愿意听听这匾额的由来?”
霏霜不发一辞,李夫人便跟着讲下去。
“约摸三十年前,那时还是曹魏的天下,颍川出了位百年不遇的少年书才,不到十六岁便将昔日的‘竹林七贤’尽数击败,一时名满天下,登门下帖者不可胜数。
“这些挑战者多是书界长者,多年来默默无闻,尽想借着此机扬名立万,殊不料去一个败一个,颜面更是扫地。还有些年轻的也去,不过闻得少年俊美想去一瞻,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到此时李夫人年轻不复的脸上若有若无地泛起几丝桃红,目光也变得空灵起来。
霏霜早听出她说的何人,不敢催促,只竖起耳朵仔细听。
“殊不料那人好大架子,非得要我在府前设的书台前作一幅拜帖投去才能作数。我见得人山人海哪里是个作书处,这不分明侮辱人吗?便当众斥了家仆一顿,放出话来说要与他一较高低。他便应了。我们约好谁若败了,便在门前那张台前写一天的书。”
李夫人虽没挑明了说,霏霜也听得明白。李夫人不愿下拜帖只口头宣战,而那少年竟也就这般应了去,说明两人俱出自书界旗鼓相当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谁输,谁赢?”霏霜来了兴致,主动发问道。
李夫人接着道:“他败了。”
霏霜心里有点遗憾。
“可我却败给了他的人,还有他笔下的书。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也从未品过如此着魔的字。于是他在台前练了一天的字,我也在台前看了一天的人和字。便这样熟识了起来。”
“那后来呢?”
“我与他皆各有婚约,自是不能了了。后来,后来我便到这来了,与他只余下书信的联系。他最后一封信便是随着这幅字来的……”
周遭鸦雀无声,但见得明晃晃的烛火耀得那三字匾额熠熠生辉。
李夫人沉默半晌终于又开口道:“你是他的后人吧?我猜的可对?”
霏霜不答。
“这般的眉宇神貌我决计忘不去。”
霏霜只觉背脊发热。
李夫人的目光是那般柔和,又是那般凄凉。她盘起的长发一根根地散落下来,直至乱作一团。
霏霜的心软了:“好,我这便动笔。”
“你莫要顾虑,外人只道是我写成,不知是你的。”
霏霜愿意信她,遂问:“不知是写哪几个字?”
“凑巧是那日下午写的,翰如烟海四字。”
霏霜出神愣愣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翰如烟海,翰……如烟海。”
念着念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漱漱往下流,滴落在砚墨里,滴落在笔杆上,又顺着笔杆一路淌落到纸片的字迹旁,渗入字中,于是此幅又是只好作废。
好在李夫人听了钟寂的教训,刻意将她安置到一间僻静无人的房间,又着心腹弟子在门口护法,这才不怕被人看见自己哭得如此稀里糊涂。
结果还是被人瞧见了。
那是小虎,第二次在她哭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旁。
霏霜可不愿他看到这般的自己,火急火燎地用袖子胡乱擦去泪水,结果弄得脸上一片狼藉。
小虎不多说什么,只走到洗脸盆边帮她拧干一条毛巾,递到她的手中。
霏霜张嘴说话才发现自己掩盖不了哭腔:“你在这影响我写字。”
“可我不在的话我怕你挺不过来。”
少年搬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霏霜再次下逐客令:“哎呀,你出去,我明天得给李夫人写出来了。”
“你现在写写看,感觉会不会好些。”
霏霜的心情平复许多,写起来当来顺畅许多。
只是要达到李夫人那个境界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只好一遍遍地改着,每次都有小小的进步。
少年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忽然对霏霜道:“这里,用直钩看看。”
霏霜换了张纸,循着他说的再改一次。
果然效果大有改善。
小虎确信地点着头:“果然她拿的卫笔当底子,钟笔不过是面子。”
霏霜惊喜地道:“果真如此?那她怎么不干脆让你写呢?”
“她是着了魔,自以为创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新笔法罢了。”
小虎说着就动起手来,皇皇然一招“驱雷掣电”便落成了“翰如烟海”四字。
“你再用‘移形换影’改改?就差不多了。”
霏霜心头一颤,已经拟定改字的策略。一炷香下来,钟卫两笔相混的“翰如烟海”新鲜出炉。
两人喜不自胜,虽然比起卫夫人的差那么些火候,不过总归算得上乘之作。
可卫夫人不这么看:“卫家的骨子钟家的皮,这等字再好看有什么用?霏霜,你自个儿写来,不需他人协助。”
小虎愣是没想到她这么说话,额角跳起青筋:“前辈好生古怪!你自己用的不就是这样的笔法?”
卫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用的与你用的不一样。”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天知道她跟卫家什么仇什么怨。
霏霜只好自己单独写一份。只是在这种心境下水平再打折扣,出关时面上带着遗憾与自责:“前辈,我笔力确乎不够,只能如此了。”
李夫人观了一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人一下子像老了十岁:“罢了罢了,你也很是难得。便听天由命吧。”
小虎暗暗骂了句“活该”。
循着规矩,参会的字帖需送往隐榆堂的别院中集中存放,俟得第二天再统一展出供人评判。
霏霜一夜合不拢眼,天方蒙亮便爬起身来守在门口等着对面开张。
李夫人已先在那儿坐了许久,虽面无惧色,可心里比谁都要紧张。
小虎也起个大早,在那儿候着霏霜,不过他可真不会安慰人,说着说着反倒让一老一少的心绷得更紧了。
王羲之想出主意结果搞不清楚形势:“前辈您也别怕。大不了到时你说这匾额之前就输给了卫家,他们要嘛,再跟我们的小虎比一比……”
李夫人脸色铁青:“若输给了卫家,我倒宁愿将它砸了!”
王羲之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嘴巴闭上。
朝阳旭日下人群慢慢向隐榆堂围拢,看来是开门的时辰要到了。
王羲之又想起一事来:“前辈,为何要跟对面做这等无谓之争啊?咱们不能不比么?”
杜瑶不知何时也来凑热闹:“对门原先都是卖假字帖的,我们跟他约好了,每年来赴会一次,他见着我们的弟子便断不会推介假货。去年他们既然已经守信,我们也不能毁约才是。”
李夫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杜瑶还沉浸在师门自大的狂想症里:“他们倒也不亏,若非咱们堂里也有字帖赴会,今日才不会有那么多人往他们那涌呢。”
清晨的阳光终于突破门扇的阻挡透入隐榆堂中,随之涌入的则是黑压压的人头。
李夫人也站起身来,领着众人跟着人潮往隐榆堂中缓缓走去。
大堂正中央悬挂的是隐榆堂大朝奉的书作。
说起这位大朝奉还真没什么人见过他的本尊,包括打点堂内事务的二朝奉徐邈也只能隔着帘子与他递字交谈。
有人传闻他是个哑巴,这便更给传说增添许多身残志坚的色彩。还有人传闻他是个丑公子,于是又断去许多年轻女子的痴心妄想。
不过单单就这幅字来看,所有的传言都显得不再重要。只消远远地望它一眼便要被其中奥妙的笔划尽悉迷住,而后久久驻足不前,在书作前聚起一堵厚厚的人墙。
“此番确实输了,真不料他们进步如此卓绝。”李夫人边看边叹道:“便是我亲自动笔,也未有获胜把握。”
霏霜、小虎和王羲之三人也都痴痴地品着那幅字,恨不得把其中的笔法烂熟心里。不过说来也怪,这笔法竟不似四家当中的任一派别,又或者说与四家当中的笔风都很接近,如此细想,竟有蔡文姬本来书法的影子,却又比得她的精致多了。
杜瑶并不知道霏霜代笔的事,张口就来:“师父写的那才是气势如虹,比起他们的要好多啦!”
王羲之最先被杜瑶拍到蹄子上的马屁熏到,转过头来讽刺道:“是啊,那杜姑娘能说说好在……”
他最后“哪里”两字没说出来,便被霏霜那幅字迷得神魂颠倒。这哪里是一幅字啊?简直便是一副画作:浩瀚缥缈的大海上灵峰迭起,袅袅的炊烟在山腰盘旋。
待得走近几步再看时,可不是“翰如烟海”四字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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