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晓得她要现场演绎“翰如烟海”的多笔成字法门。
“破军”先落,逆锋起笔,此际手速飞快而果断刚决,屏息呼气间纸上已然纵横勾错,只是尚未见得成字之形。
紧接着“摇光”上墨,在既有的笔划间穿梭挪移,其笔尖饱满,正如长裙女子轻歌曼舞,待得舞步止息,纸上四字已然字形圆满,可又令人觉着朦胧隐秘,宛如在其上罩了一层白纱。
最后李夫人提起“虚和”笔来,此笔不往墨砚中去,只俯身入池在清水中略加晃动,带着湿润的笔头就着原先的成字涂抹起来。笔落之处白纱尽去,饱满的黑字显露无遗,衬着午后的烈阳更显得芙蓉出水生机盎然。
钟骏看得两眼发直,待得意识到自己失态,咳了两声,将手背到身后,考较儿子:“寂儿,你且说说李夫人这几笔都用了我钟家什么本事?”
“短笔时意在快稳,应是‘黄尘清水’的笔法。再执长笔时徐缓而落,正是我们家的‘孤帆远影’那招。最后嘛,最后那个……”
稚嫩的声音很是可人,拖长的音调上一直挠得众人心里头痒痒的。
李夫人替他答道:“最后竹笔用的是‘碧海潮生’,那笔笔头毫毛最多,寸劲最软,最适合用这招。”
钟寂乐道:“对对对,就是碧海潮生。前辈写得真好!三支笔各用不同的笔法,最后凑到一块,这样的字必定能够各得所长,圆浑天成。”
钟邵始终黑着脸,极不服气地道:“若不是这位谈燕楼的小姑娘出来答疑解惑,哪能知道这个法子?”
☆、盒有机括
李夫人也不气愤,反倒诚恳地道:“确乎如此。还真是多亏了霏霜姑娘。”
这会儿轮到钟骏不好意思了,他身为钟家掌家,竟连钟家笔法的要义都要靠外人提点,简直是奇耻大辱。但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说不出话来。
钟寂机灵地道:“不过我觉得还是父亲说得要更对些,他以前跟我说‘瀚如烟海’的笔法就应该躲在房间里自个儿写,不该拿出来在大家面前写。现在就前辈的笔法看来,在人前写字确实是失了水准。”
“噢,果真如此?”李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字问道。
“嗯,因为我们都习惯用一支笔写字,所以当着大家的面换笔的话难免自己都怀疑自己,心里头有芥蒂了,也就写不好了。”
李夫人边听边点头,刚刚自己确乎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荒谬的念头。
作书贵在心笔合一,忘却自我,倘若人不信笔,又怎能指望妙笔生花?方才怀疑自己有没有用对法门的那一刻,就已然是错的了。
钟邵转而责备钟骏道:“大哥,你这般小家子气地把新悟到的东西藏起来,可不大好吧?”
钟骏道:“我也只是新悟,未曾悟透,是以不宜妄言。没想到午衡老先生也悟出来了,真妙,真妙。”
钟寂反问道:“那这位姐姐,你师父可说了‘翰如烟海’后面那句怎么解?就是‘竹箭有筠’那句?”
霏霜闭眼吸了口气,摇头道:“没有。”
少年只“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李夫人干脆命小仆再搬来一凳邀霏霜入座,几人坐下来继续研讨钟笔的其他要义。令人遗憾的是后头几人屡屡碰壁,霏霜也无有什么新奇见解。一直聊到黄昏时分才道别散去。
霏霜倒非真的想显摆什么本事,不过是借着钟家人来访之时将自己谈燕楼弟子的身份传扬出去,好让门中寻得两人从而脱了王羲之的监视罢了。
李夫人今日又得进步,对霏霜更是怜爱不已,说什么也要把几人多留几日,没准还能有更多的意外收获。
霏霜倒也乐意,毕竟居于此处等着师兄弟们来寻,比起到外头不知漂泊到何处要好得多。
再者,李夫人虽然治学严厉,内在里却是至情至性的人。许多时候她总喜欢自己独自呆在空旷的正殿里,望着那面高悬的匾额发呆一夜。等到第二天弟子们再发现她时,纵使脸上的妆裹涂得再浓,也掩盖不得微肿的双眼。
好奇而多嘴的弟子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话题,背着师父流言四起。
有人说她原来家世显赫,后来被族人驱逐在外,流落江湖。
这家自然是授她书法的钟家。
又有人说她本爱上什么书界才子,结果对方贪图荣华,最终害她身败名裂。
这才子,应该是她竭力驳斥得卫家的负心汉。
还有人传谣说她是什么文姬转世,玄女思凡,纯属就是无稽之谈。
说到底还是杜家小姐消息灵通,有一天替师父辩驳的时候没控制住情绪一股脑倒了出来:“你们这群蠢货,咱们师父可是汝阴李太守明媒正娶的妻子!”
此言一落四下皆惊,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反倒把更大的浪花给掀起来。
“我说怎么李太守每月初一十五都爱在咱们学堂外晃悠。”
“可是那师父为何不住太守府里?”
“别说住了,她见着李太守还不如跟咱们亲呢。八成是有问题。”
“就是有鬼。想来师父是外头有了别人,唉,可怜李太守如此痴情。”
杜瑶见众人越说越离谱,气呼呼地大骂一顿甩袖而去。
王羲之倒还真遇着了李太守,他原是王家的学生,早些年便与羲之见过。此刻虽然不穿官服,王羲之还是能认得的。两人寒暄一阵后,王羲之手中多了一方小小的檀木盒子,那是太守拖他转交给李夫人的。
它看来不过巴掌大小,举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看来太守大人花了不少心思。
送礼都这么凑巧,就赶在李夫人寿宴的头一天。若是李夫人大肆宣扬着过寿也就罢了,可如此不声不响地低调做寿他还能寻上门来,说两人没关系三岁小孩都不信。
檀木盒就一直放在案旁,直待弟子们把寿酒寿桃都吃个精光了,李夫人还是正眼都没看它一下。
王羲之急了,李太守可是托他务必看着夫人亲手打开呢。
他捅捅霏霜,求她帮忙。
霏霜只劝道:“少管闲事。”
不料小虎也过来凑热闹:“我也想看。”
霏霜如何不知他想看是因为李夫人的谣言又扯上他卫家的哪个大才子,于是令得这位小才子也跟着慌张起来。
霏霜心软,便起身直截了当地与李夫人道:“前辈,此处还余一份贺礼,您别拿漏了。”
王羲之也不是什么嘴巴很紧的人,早把太守送礼的事情扬了出去。众弟子一听霏霜讲到点上,喧闹的气氛霎时尽去,眼睛紧紧盯着那方盒子去了。
李夫人也没什么大反应,取了盒子拿在手里道:“我知道了。”
霏霜又道:“我看这盒子精致非常,想必里头是极其贵重的礼物吧?”
李夫人递与她:“你若喜欢,可送你。”
霏霜未料她如此决绝,赶紧推辞:“这怎么行?”
“你莫要推辞,这些日子你为我解了不少钟笔的要点,我还未曾送你什么呢。”
说着就把盒子放在霏霜手里。
霏霜好生尴尬,若是将礼物退回似乎又拂了前辈的美意,可这要真的自己打开了岂非糟践了李太守与夫人的一番心意?为难时候李夫人忽地将盒拿回手中道:“我这借花献佛的恐也不好,还是另给你准备别的吧。”
众人俱伸长了脖子看她抬指把盒盖揭开,那合缝约有食指般大小时忽听得李夫人“哎啊”一声大叫,指头已是鲜血淋漓。木盒重重摔落在地端作两截,但见跌碎的玉戒指残骸旁有两只蝎子张牙舞爪,好生怖惧。
食指的血虽止住,却整个地乌青发紫不能弯曲,郎中断定乃是中了毒。
据称这是西域沙漠里的胡兰白蝎,毒性虽不至于致命,然而但凡被它扎着了伤处便要麻痹数十日。以前丝路上的人单要谋财不想害命时便使出此物往货商腿上、手上一扎,对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财物被取走而无能动弹。
盒子系王羲之拿回,此刻他最慌张:“我,我真是不知道太守大人会……”
李夫人笃定地摇头:“不会是他,定是旁人使的坏。”
众人也不好再怀疑李太守,却一时想不起旁的人来。霏霜便问:“敢问前辈手不能动,谁最得益?”
杜瑶哎呀一声叫出来:“我知道了!定是对面的人做的!一年一度的汝阴书会不就在五天后吗?他们肯定怕师父出手,所以用的这手段。”
大伙都觉有理,几个莽撞的男弟子就要约着到对面隐榆堂砸场子,要他们给个说法。
李夫人喝住众人,嘴唇干裂,脸色惨白:“无凭无据的胡闹什么?你们都退下吧。”
李夫人向来说一不二,弟子们不敢与她讨价还价,只得悻悻而退。
“霏霜姑娘,请你留步。”
小虎朝霏霜望去,似乎在问是不是他也该留下来,霏霜摆摆手,打发他先走。
霏霜走近李夫人身边,问:“前辈有何吩咐?”
李夫人的呆呆地望着堂上那块匾:“你说,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霏霜仔细打量了几番:“于钟笔看来,实属初学。不过前辈将它挂在这,想必定然是上上品。只是晚辈真看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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