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官兵引来还不容易?小虎憋足力气使劲一揣,大石头咕噜噜地翻腾了几下,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闹出不小的声音。
很快有几枚火把围了过来:“在这,在这!”
“师妹!”
子衿闻讯飞奔而来,欣喜若狂。
身上嘴上束缚尽去,手腕脉络仍未畅通,霏霜一时抬不得手来,只好向子衿求助:“师兄,帮我除了眼前的布条吧。”
“布条,哪有什么布条?”
凑着明晃晃的火具,子衿在那双红肿的眼睛前晃了晃手,一股不祥之感跃然于心。
☆、等待黎明
子衿请来郎中,里三层外三层在失神的眼前蒙了厚厚的纱布,不过对于霏霜来说蒙或不蒙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先生……”霏霜叫住郎中,“我这眼睛几时能好?”
郎中顿了顿:“姑娘的眼睛是中了毒,老夫学艺不精,不敢妄言。”
霏霜听得心头颤动,右手紧紧地捏住了被单。
这么大的动作,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惶恐。
子衿忙道:“先生,那你可还识得城里其余的医官?酬劳不在话下。”
“颍川的郎中都应召随军去了,若不是老朽年事已高,怕也不能幸免。”
他说的倒不是假话。本朝皇帝惠帝司马衷昏庸不堪,或许智商也有点问题。据说有天大臣问他该如何解决百姓没饭吃的问题,这皇帝苦思许久终于出了个好主意:“没饭吃,为什么不喝肉粥呢?”
有这样的哥哥做皇帝,难怪当弟弟的汝南王要起兵谋反。即便不为取而代之,也是个拯救天下苍生的善举。
颍川与汝南交界,仗一开打,总免不了拉些壮丁军医入伍随军。
那郎中安抚霏霜道:“姑娘不必担忧,心要静。没准明天就好了呢。”
霏霜只能听见他踏踏离去的脚步声,看不见他说话时的面容。不过想来,他说这话时定然也是目光游离,因为他根本是信口开河。
不过,自己再也看不到那般的光景了吧。
“师妹,没事的,你……”
“我想睡了,你出去吧。”
“师妹……”
“出去。”
霏霜强忍着眼泪,她知道也只有保持这副模样,子衿才不致挂忧。
“那你好生休息吧。”
房间只余下一片孤寂。
师兄还在吗?
若他在,便要继续强忍着酸楚,连眉头也不能皱一下。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兴许缘于三年前某件荒唐的事。那时师兄还喜欢梳着两个总角,成天想出些整人的闹剧。偶一天忽地跑到师父面前求道:“师父,将霏霜师妹许配于我如何?”
她就坐在师父身边,蓦地脸一红,耳根也随之滚烫,盼着师父能训斥他几句,不料师父眯眼笑着答道:“师父终归不是生父,做不得主……”
这话说得明白。霏霜自幼便是孤儿,能做主的只有她自个儿罢了。
于是子衿贼溜溜的眼睛朝她看来:“师妹?”
“胡闹!”
她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气势,而且眼睛还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移开。相比较而言,看着地上那几行扛着些残米爬行的蚂蚁要更能让脸上的热气散去。
霏霜回过神来,发现他正在小本本上记些什么东西。
抢过来一看,竟是记着“目似惊鸿,指如游龙”几个描摹她神态的字。
“师兄你在做什么?”
子衿不好意思挠挠头:“我最近在学看相呢。”
“你就是为了看我的神态故意惹我?”霏霜不知哪来的火气,也许是出于心里的失落。
子衿连连摇手:“不是不是……”
可没等他解释霏霜就狠狠地瞪他一眼,十指愤愤地抓了抓下裙,很快意识到这也是个暴露内心的动作,又立即压抑下来:“从今往后,你别想看穿我想什么!”
她说到做到,从那天后总把脸绷得紧紧的,就像进了庙堂祭祀一样。
头几天子衿逢着他便与旁边的伏枥师兄弟指指点点地偷笑,霏霜只当他想引自己动怒,愈发克制不动声色。再过几天,子衿时常趁着师兄弟聚会紧盯她看,想来是要挑她的刺,霏霜则全然置之不理,宛若面前无有他人。
后来子衿只好奇地跟着她看,可她仍是面无表情。
子衿终于忍不住了,和盘托出:“师妹,那日我故意激你,是因为跟三师兄有个赌,他说我能不能让你面瘫三天。现在我赌赢了,你就别老瘫着了。”
霏霜简直要被他气得昏过去,整人也不带这样的呀。
霏霜还是那副表情,脸上看不出任何怒意:“我知道了。”
“所以你现在可以不必这样了。”
“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习惯呀。以前会说会笑的小师妹多好。”
“那个小师妹已经死了。”
“别这样,日后我还打算娶你过门呢。难道我整天要对着只有一种表情的脸?”
“同样的路数,第二次便不管用了。”
“这句是真的,上次说这句的时候也是真的。我敢对天赌咒,此生于你不离不弃!”
“那我就这张脸你也不能不要我。”
霏霜呛得他说不出话来,自觉很有成就感。
其实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脸刷地变红了,她是通过腕上的手镯看到这点的,那上面嵌有一枚细小的铜镜。很快地,镜中的女子又是面如止水,仿佛从未曾被他丢下的石头扬起波纹。
自那以后,只要遇到子衿她总不由自觉地板起脸来,就像饭送到嘴边就要张口那么自然。
好像他一直在跟自己较劲似地。
如今这般做,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看不到他在哪里,却又伪装给什么人看呢?
眼眶中贮藏已久的泪水奔涌而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填满整间寝房。
“现在我看不见了,你可以随便欺负我了?”
“你就不能多让让我吗?让让我你会少块肉?”
“现在你满意了?我哭得这么厉害你满意了?”
她就这般肆意地边哭边嘶吼叫喊着,这些话她已藏得太久太久,现在可算得了个尽情发泄的机会。
闹得筋疲力尽,霏霜仰面喘着粗气,脸上的纱布不知何时被扯落在地,努力睁大的双眼仍旧什么也看不见。
就连师兄此刻是不是在看着她,她也看不见。
会不会真的在呢?
她决定激他一下。
“现在我看不见了,你会不会不要我?”
对着没有回声的虚空,她感到有些释然,又有些失望。
直到“不会”两个字把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那两个字一笔一划地写进她的掌心,沉稳有力,从掌心一直透到骨子里。
霏霜还觉不满意,忍着剧烈的心跳道:“不敢说话么?”
他写道:“喉咙痛。”
刚刚说话还利索着呢,又来骗人了。
“刚刚我哭得这么你怎么不制止我?”
摆明在看戏,真坏!
对方沉默了片刻,在她掌心写道:“我刚来。”
理由找得还不赖!。
他又一口气补上好几个字:“别哭。我陪你。当你眼睛。”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倒叫她内心安定许多。
上一次这般,好像还是她做噩梦的时候。
她不表态,反倒摆出不冷不热的样子,难怪他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如今这般真好。哪怕眼前一无所有,手里却能握住整个世界。
喧嚣的夜重归宁静。
霏霜睡不着,也不愿再放纵地吵闹,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黎明的来临。
她自嘲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在她的世界里,哪里还会有黎明?
但它毕竟来了。
它是赤金色的,混混沌沌地跃然虚空的天幕里,不断向两边扩张着,要将黑夜撕开。
赤金的裂缝中隐约显出青色的开明兽首来,它上颚微张,作咆哮状,随着赤金领土的扩张,才见得那兽原是立在横梁的枓栱之上。梁连柱,柱接地,整个寝房尽收眼底。
她动了动眼前的十指。
她竟然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简直叫她猝不及防。可是同时也自觉尴尬不已,早知好得这么快,昨夜就不必那般……
另一只手还被子衿搭着,他是睡着了吗?
霏霜顺着手往下望,竟见是小虎蜷缩在塌下,轻轻打着呼噜睡得正香。他的手把自己攥得紧紧的,生怕要丢了一般。
霏霜惊得满脸通红,忙从他手中逃脱。
小虎被这么一带也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像是挨了打。开口想说话,却咽了咽口水说不出来,只好把手指往她手心伸了过来。
他用的左手,另一只手的食指上缠着绷带。
这浑身上下的伤,恐怕都是拜她所赐。
霏霜看着不忍,却不觉眼神出卖了自己,小虎用没受伤的手在她眼前晃晃,一脸高兴的样子。紧接着偷偷把那只受伤的手指往身后藏。
霏霜把他右手拉过来,食指裹得跟腊肠似地,一定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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