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樊虚脸色扭曲,恼羞成怒的瞪视着他,修长的身体微微发颤:“你说我怕,难道你不怕么?你怕跟我撕破了脸皮会打乱你的计划,因此我险些杀了你的女人你都不敢做些什么!你不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动!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敢的懦夫!你什么都怕!”
外面张偕面色平静,里面的谢同君却再次变了脸色。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了很多事情。
从重生回来开始,到现在这一刻,张偕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她,应该信他吗?
信,还是不信——她该如何抉择?
看着屏风上投立的两道迥然不同的人影,谢同君的脑袋像是忽然被劈成了两半,左边是理智,右边是感情,两种想法胶在脑子里,搅的她头痛欲裂。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怀疑他的,从一开始的普通农夫,到现在心思诡谲的谋士,从一开始她以为的平庸怯懦,到现在的运筹帷幄,张偕这个人,似乎变了太多,却也似乎一点儿没变。
其他男人羞于去承认的事情,他敢于承认,其他男人不屑去做的事情,他却做的无比纯熟自然。
承认惧妻、为她端洗脚水,替她捏肩捶腿……这些原本不可能被这个时代的男人做到的事情,他都做的那般坦然。
难道这些都是假象吗?如果是,他何苦做的如此逼真入戏?何苦一次又一次的迁就纵容她?
可从这些小事里就能看出他心里有她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可以无限度的容忍别人,前提是不触犯到他的底线。
张偕的底线是什么?是打乱他复兴桓家的计划么?
他从前对她千般好,只是因为她没触到他的底线么?为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会传来那般尖锐刻骨的痛意?
谢同君攥紧了双拳,暗暗下了决定。
她决定信了他。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隐瞒她,她都打算信了他。人生在世,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会活的那般疲累,她虽然生性谨慎小心,却也没必要时时提防算计,若是连枕边人都不能信,那样岂非活的太过冷静和可悲?
人生在世,总要丧失一次理智的。
更何况,张偕本性就是个一个简单而淳朴的男人,她即便是相信一次又何妨?
相信他爱护她的心,相信他不会让她,为了名利而妥协让步,相信他只不过是……心有苦衷。
毕竟,董云对他那般忌惮,恨不能除之后快。他就是拼一时狠劲,打了樊虚一顿,除了被董云狠狠惩戒处罚之外,又捞的着什么好处呢?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当时他所处的位置,就是一根细细的钢索,踏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樊虚这个沉不住气的败兵之将用来挑拨他们关系的计策而已——张偕说了她不想听到的话,她必会恨他怨他。张偕说了她想听到的话,到时樊虚一把把她拎出去,张偕看见她又该作何感想?
好一个樊虚,好一条一石二鸟的反间计。
谢同君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什么樊虚绑了她却没堵她的嘴,为什么樊虚说要让张偕尝尝被人背叛了是什么滋味,因为他笃定了她不会信他,等到话都说完了,张偕看见她在里头,又会怎么想?
可她偏要信他,于情于理,她都该相信他的,相信他是个不会为了名利而牺牲自己妻子的人。
“张偕!”想到这里,谢同君不再迟疑,猛地惊叫出声。
外面张偕听到她变调的声音,极快的怔了一下,但下一刻,他便抢在樊虚之前,猛的冲进了屋里。
“张偕……”谢同君牙齿打颤,憋着满腔辛酸抬头看他。
“莫怕……莫怕……我在呢!”张偕轻柔的将她揽至怀里,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背,一只掏出匕首,灵巧的割开她手腕上的绳子。
“啪啪啪……”一道单调的掌声传来,樊虚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着他俩彼此相拥,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谢同君,你赢了……你果然赢了!即便你爱恋张淮,张偕仍旧愿意为你丧失理智。”
谢同君心里猛地揪紧,遽然抬头看他,眼里难掩恨意:“无耻!”
“呵呵……我无耻?那些想着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无耻?有谁是真正光明磊落的那一个?他张偕,不也整日里披着一张伪善的脸,表面上效忠少主,背地里却勾结桓如意么?难道他就不无耻吗?”
“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仅此而已。”张偕面色淡淡,看着他道:“将军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后只可能竹篮打水,一无所得。”
他将谢同君揽在怀里,忽然一把抱了起来,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两人走在路上,谢同君不高兴地问。
“为何不呢?”张偕看着她,忽然极温柔的笑了笑,轻声道:“我张偕虽非恶人,却也不会真正任人揉扁捏圆,他三番两次害我妻子,难道我还会放过他不成?”
“什么意思?”谢同君眼睛瞪的溜圆。
“我小的时候,我爹便告诉我,人生而立世,诸多不易,不因小利结仇,要以胸襟容人;实在避无可避,那便不死不休。自小到大,我恪守此训,莫不敢忘。樊虚恨我已久,解无可解,我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致命!”
“你的意思是……”谢同君越发的迷糊了。
“既然现在不能杀他,那我便捧他一把,等到他日后登上高位,最为得意的时候,让他也尝一尝坠马是什么滋味儿。”张偕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儿笑,微微低头看她:“如此,夫人可满意了?”
“你……你知道?”谢同君又羞又愧。
张偕略略点头,又怜又爱地看着她,低声道:“此事不告诉你,是怕你气不过,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他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你不……怪我么?”
张偕摇头:“人非圣贤,岂能事事参透?当日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你早已……乍然听到此事,一时气昏了头,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谢同君眨巴了一下眼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那这么说,以后你也会这般毫无芥蒂的信我罗?”
“那是自然……”张偕挽住她手掌,微微一笑。
月色下,两人身形相依,十指紧扣,闲庭漫步似的走在静谧清冷的街道,心里却不知不觉亲近对方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刘襄王身负重辱、保全桓家血脉、卧薪尝胆的义举便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对他交口称赞,加之先前进城时便曾给众人留下好印象,因此在槐县声望极高。
新军众人虽不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但人都有善性的一面,对刘襄王这等大忠大义之举也颇为动容,一时间,他府宅上真可算是门庭若市,众人见他,不知不觉便带上了一份敬重。
张偕却一切如常,既不过分客套,也不避而不见,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没过两天,一份人人为之动容落泪的《陈情表》传到槐县,据说,当世大儒对此表极为推崇称赞,认为它字字诉请,言言表义,有极大的文学和教育意义,甚至有人因此表而感动落泪,天下文人读者莫不动容。
刘襄王以一表动天下,痛陈心中对故土亲人之思念,徐帝感其孝心,派遣大量精兵送他回乡,全他最后心愿。
现在,谢同君面前就摆着一份《陈情表》,虽然这份不是刘襄王本人亲笔所写,但却是《陈情表》风靡天下的成果。
这份表先是表达了对徐帝的不舍和感激之情,而后痛诉自己身世凄惨,表明愿以余生为父守陵之决心。
此表言辞优美,对仗工整,感情真挚,唬唬旁人的确使得了,可谢同君却不以为然。一则、她学过李密的《陈情表》,二则、她深知刘襄王此人可怕之处。
在旁人眼中,刘襄王就是个没有骨气大限将至的病秧子,自然没人为他写的东西有什么深意,可真相是,这份看似没有深意的《陈情表》却是大大的有深意。
刘襄王先是给徐坚戴了顶宅心仁厚的大帽子,紧接着又把自己说的比谁都惨,希望他同情同情自己,如果徐坚不答应,那就是打自己的脸,就算他不在乎脸面,也要害怕被朝中言官和天下德高望重之人诟病,不放他走也不行。
不过谢同君觉得,任谁被人这么莫名其妙的威胁了,心里肯定都会不爽,更何况此人是徐坚,他可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吗?
即便他认为刘襄王这将死之徒对他没什么威胁,他也不知道刘襄王的野心和目的,但以他的霸道阴狠,有可能放过刘襄王吗?
答案太悬了。
就像是印证她这个猜想似的,继《陈情表》问世之后,一个惊天消息再次爆出。据说受命护送刘襄王回凉州的那位将军自杀了,自言徐坚因不满桓如意之行径,令他在到达凉州假作离开,实际上却派遣部分兵卒扮成马贼杀掉刘襄王以及凉州的桓家余部,他因被此表感动,良心发现,又不敢忤逆君令,所以自杀谢罪。
这惊天秘闻爆出之后,引发的一系列猜想简直如滔滔洪水,收都收不住,就连桓云当年全家被灭门之惨案都被提拎出来,提出其中种种疑点,甚至有些蔑视徐坚的文人公然写下文章四处传阅,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徐坚逆臣贼子,居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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