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是赚够了爱惜贤才的名声又达成暗贬张偕的目的,张偕却是打破了牙齿和血吞,面上还要感恩戴德,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其实董云生性明朗直率,肯定想不出这样的毒计,必定是有人在他背后支招,谢同君思来想去,将嫌疑定位在陈容身上。
樊虚善兵法,杨禅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奉阳向来跟张偕交好,张绣与张偕乃同宗兄弟,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看起来最为阴沉神秘的陈容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偏偏张偕装的天衣无缝,似乎当真不知道表面荣宠背后冷箭的用意,每日只是如常的看书识字,前几日还到街市上买了几株花卉和白菜种子,回来便换上单衣将它们种进了院里辟出的地里,每日为它们浇水施肥,颇是自得其乐。
看他这副普通农夫打扮的样子,谢同君恍惚想起了他们还在长留的日子。跟现在这种憋屈且得日日提防别人放冷箭的日子比起来,那两个多月的生活简直幸福到了极致。
村人淳朴热情,张家也是和乐之家,大嫂邓姬虽然对她不冷不热,但生性纯善,也没刁难过她,谢同君竟有些怀念那时候的日子了。
她这边兀自坐在瓜藤下发呆,那边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搭上了她的手,谢同君吓了一跳,猛地从台阶上窜起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定神一看,张偕正微微躬了身子,站在对面含笑看她,他怀里抱着一只灰白相交的小猫,一边用舌头舔着爪子,一边喵喵的叫着,时不时还抽空看她一眼。
“从哪儿弄来的小猫?”谢同君摸摸它的爪子,将它从他怀里接过来。
“捡的。”张偕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身上仍是一身农衣打扮。
“有名字吗?给它起个名字吧。”谢同君兴致勃勃的逗弄着猫,抬头看他。
“起名字?”张偕怔了一下。
“叫小灰怎么样?”谢同君笑嘻嘻的用手指挠小猫的下巴。
“不好。”张偕微笑,随即一本正经的摇摇头,认真道:“既然要起名字,怎能如此随意呢?”
太不给面子了,谢同君不满的看着他:“那你说叫什么?”
张偕沉吟片刻,修长的指尖点了一下小猫的额头,笑着道:“无衣,夫人以为如何?”
无衣?这算什么名字?谢同君傻眼。
张偕笑睨她一眼,自顾自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谢同君怔了一怔,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诗经》里最出名的一首《秦风·无衣》,原本表达出对侵略战争的憎恶和愿意跟随君主驱除侵略者的志向和愿望,以及爱国主义情怀,如今放在一只小猫身上,想是张偕借古喻今。
人读书读多了就这点不好,老是喜欢伤春悲秋借物伤怀,随便一个小东西就能勾起心中无限愁思,谢同君对此敬谢不敏,只干笑两声作罢。
张偕把猫带回来就没管它了,倒是绕梁对它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总要逗弄一番,连这几日心情不好的张媗也表现出了女子特有的柔情,看见它的时候,笑容都多了几分。
张偕在家里的日子日渐增多,张媗多多少少也察觉出了不正常,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这一日,张偕不在家,张媗总算是鼓起勇气问起了谢同君。
谢同君很惊讶她没像其他人那样以为这是董云给张偕的荣宠,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几分钦佩。
张媗生性聪明,女子之身限制了她的眼界和见识,却没将她身上的灵气磨掉,真不愧是曾经的勋贵后代,颇有几分普通人没有的机敏。
可谢同君也不好多说什么,她一颗心都牵挂在董云身上,而他们又极力反对此事,她说出的真相张媗未必听的进去,或者以她直率的性格,听进去了也可能露出什么破绽。
“二嫂,我总觉得,我二哥和少主之间怪怪的。”张媗叹口气,愁上眉梢:“若是亲信之人,必得时时刻刻伴随左右,可二哥自打攻下资阳之后,反而被少主疏远了。”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谢同君为她倒了盌茶水,又将前几日张偕替她看好的一匹绸缎拿出来递给她:“你二哥前几日为你买了匹布,你看看喜欢吗?”
“二哥真好!”张媗把布匹接过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过几日我就把它做成衣裳,到时候穿起来肯定好看。”
“没事就多出来走走,每日闷在屋里人都要发霉了。”谢同君笑着打趣她一句:“从前在长留时,你二哥不让你出来你还钻墙洞,如今城里太平,让你出来逛逛你却不愿意了。”
“恩,那我们明日去街上逛逛吧。”张媗强打起精神,将料子在身上比来比去:“二嫂觉得这个颜色衬我么?”
面前的女子容颜美丽,虽然颜色有几分黯淡,却掩不了其天生丽质,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谢同君大方的笑着应承:“当然衬你了,你皮肤好,长的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真的?”张媗红了脸,笑着来掐她:“二嫂就会说好听的话哄我,要真是比谁长的漂亮,谁又比的过二嫂去?”
谢同君灵活地避开她的袭击,跳上榻去挠她咯吱窝,张媗倒在榻上,连连求饶,笑的眼泪都要飚出来。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张媗起身告辞,谢同君出门送她,忽然看见正对门处,陈容跟张偕站在一处说着话,听到这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的往这边看过来。
☆、打算
看见她们两人,陈容眉目微敛,露出礼貌的笑意,遥遥一礼后便收回了目光。
心思深沉,谨慎细致。
这是谢同君对陈容的第一印象,还记得前几日初到临邛,当时男子们兴致正高,唯有他记得给她们三个女眷安排住所;张媗貌美,无论谁看了都会稍有流连,这人却只是微微掠过,似乎一点儿没受影响。
谢同君正准备转身走,忽然瞥见那边陈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的朗声道:“无衣?无衣!这猫儿倒真有个好名字。”
她微微侧眼,这才看见陈容怀里抱着灰白猫儿,手里正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小猫的毛,口中还不住赞叹:“啧啧……一身的鱼腥味儿,果然再小的猫儿也忍不住要吃腥啊!”
谢同君不好过多停留,连忙转身回了屋。心不在焉的记录着她的同君小记,却越想越觉得这陈容似乎话里有话。
难道这猫身上也有什么深意不成?
无衣……
谢同君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转了两圈,又把诗默背了两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她微微探出身子往外看,那边陈容忽然对张偕俯身,一揖到底。
浅色的七彩光晕打在他侧脸上,那炫目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明明漂亮的吓人,却无端让谢同君的心跳滞了一滞。
“想必参乘早已经猜到了,少主之所以这般对你,皆是我陈容出的主意。”陈容直起身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猫儿的下巴,听它舒服的打呼噜的声音,笑眯眯道:“是我让你做了回哑巴,吃了回黄连,也是我把你逼的退无可退,更是我,让你从少主身边的谋臣变回昔日只知侍弄稼穑的农夫。”
“偕愚钝,不知先生此言何意。”张偕看着院里的两亩田地,随意的伸手抚过一支带刺的深色蔷薇,嘴角带笑:“少主恩宠,允我偷懒几日,偶尔侍弄花草,倒也不失趣味。”
“你当真不知么?”陈容似怒非怒地看着他,半晌却是笑了起来:“也罢,那我解释给你听吧。少主明面恩宠你,私下打压你,表面维护你,暗里却为你招揽了许多嫉恨,而这一切,俱都是我出的主意。都说的这般明白了,那你是知还是不知?”
“原来如此……不过我倒真没猜到是先生的手笔。”张偕怔了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意来:“可即便如此,先生此为也只是为少主尽忠,又何须向我行此大礼?”
“你不恨我么?”陈容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显得有些阴沉:“我把你逼到这个地步,让你受了这般委屈,你不恨么?”
“为何要恨?”张偕浑不在意,转过身来看着他:“先生做这一切,皆为尽忠之行。偕既然认定了主公,自然该殚精竭虑,些许小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又焉敢言恨?”
“主公……参乘这话倒是巧的很,一点把柄都让人抓不住。”听他口中称“主公”,陈容心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但看他一副滴水不露的模样,忽然无端的有些恼怒。
“先生话里玄机太多,我实在不懂。”张偕却不接话。
“参乘真的不懂么?”陈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悠悠道:“从前有位故人跟我说,张仲殷乃是最会韬光养晦之人,今日容算是长见识了。装傻充愣的本事能像这般精纯的,参乘真可谓是古今第一人。”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张偕滞了一瞬,似是没料到会有人这般直白的跟他说话,当下苦笑道:“偕不明白,先生何不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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