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城内道路笔直,那马儿虽然胡乱发疯,却好歹沿着街道在往前跑,到了城门口,守门小卒看见只是三个女子,只象征性地问了一下,谢同君胡乱扯谎说是她娘带着姐妹两个回娘家省亲,那小卒也没为难,挥挥手便放他们走了。
这一路上可谓充满波折,一出城门,面对苍茫辽阔的广袤大地,心里无端觉得荒凉,竟有种无处归依的凄凉感。听着车内传来的张俭的嘤嘤哭声,回头看看洞开的城门和城门口倏然增加的守卫,谢同君轻叱一声,挥鞭赶马往前。
他们初来长平时,张偕跟张绣轮流赶马车,尚且花了三个月才抵达长平城内,这次回去,在没人引路的情况下,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走走停停,跟路人打听方向。
最困难的是,天气本就十分寒冷,这几日大雪不断,道路根本没多大的辨识度,再加上不会驾车,有很多时候,原本走出来的方向会无端消失,完全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俭本就心神俱伤,颠簸四五日之后,她不幸染上风寒,整日躺在马车内说胡话,时哭时笑,高烧不退,谢同君原本一双纤细干净的手被缰绳磨的伤痕累累,手背上生了冻疮,握着缰绳时还会瑟瑟发抖。
绕梁心疼她,扯了裙子包住她的双手,可即便如此,冷风一吹,手上的疼痛仍是锥心刺骨。
从长平到随州一路荒凉,别说城镇馆舍,连个村庄都遇不到,寻医问药找不到地方,张俭只好一路硬撑,晚上睡觉的时候,三个人只能紧紧挤在一起,躲在小小的马车车厢内,由她和绕梁轮流守夜,以防遭遇什么意外。
原本十几日的路程,因为各种困难不得不一拖再拖,路上带的干粮早就吃光,在这个生活水平极度落后的陌生朝代里,她上辈子积攒的那些经验根本毫无用处。
一路磕磕绊绊到了随州,谢同君感动的热泪盈眶,直接把马车赶到了医馆,留下诊金之后,她嘱咐绕梁留在医馆照顾张俭,然后到谢歆在信里交代的那间馆舍去寻找接应她们的人。
到了馆舍,跟馆舍老板问清楚了房间,没料到敲开房门之后,见到的竟是谢歆本人。
那一瞬间,像是所有的委屈和惧怕都找到了缺口,她眼巴巴的看着谢歆,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已经被他一把摁进了怀里,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她嵌进骨子里去,憋了多日的泪水顷刻间爆发出来,险些收不住。
谢歆并没多问什么,只是告诉她已经派遣了下人往长平城外打听消息,随后便带着她将张俭接回馆舍,休养几日后,直到她烧退了才继续往育阳赶路。
谢同君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心,跟他说起刘襄王桓如意的事,谢歆却只是极淡的笑了一下,声音低缓:“他有那本事,便叫他查吧!”
谢歆将她们送回张家,本来还打算接她回谢家,但一想到张偕还在长平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一众老弱妇孺,最终还是决定留在长留。
一回到家里,张俭就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滑坐在地失声痛哭,搞的一头雾水出门相迎的邓姬和张媗面面相觑,旁边的张氏宗亲都出门来看热闹。
谢同君一把捂住她的嘴,同张媗一起将她拖回屋里,等到坐下时,三人都累出了一身汗。
“二嫂,到底怎么啦?怎么不见我二哥?”张俭只顾着哭,张媗只好求助地看向她。
“你大哥投奔吴詹,在封妻举兵谋反,朝廷已经收到消息了。”谢同君动了动嘴唇,连月奔波劳累,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你说什么?我大哥举兵谋反?”虽然当初说出口时信心满满,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张媗却白了一张小脸:“你说……真的吗?那我二哥呢?是不是被朝廷……”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说到最后直接捂住了嘴,满怀期冀地看着她。旁边邓姬惊的张大了一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愣愣地看着她,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二嫂!你说话呀!”张媗急的眼圈发红,狠狠摇晃她的身子:“我二哥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媗儿,你在屋里做什么呢?”外间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张媗一怔,赶忙擦干眼泪,出去将梁姬扶进来,笑着道:“娘怎么起来了?二嫂回来了,我在跟她聊天,问她长平那边风俗怎么样呢!”
“同君回来了?”梁姬声音一喜,问道:“那偕儿回来了么?”
张媗一哽,低声道:“没呢!二哥还在学里呢!”
谢同君赶紧迎出门去,跟张媗一左一右扶着她,讷讷道:“娘。”
“嗳……”梁姬慈爱的应了一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心疼道:“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是不是偕儿不会心疼人,累着你啦?你放心,等他回来了,娘一定好好替你说说他……”
看着数月不见,苍老许多的梁姬,谢同君实在不敢想象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惊痛。几天以后,朝廷就会把那些叛逆名字公布出来,到时候族里宗亲上门一闹,又怎么可能瞒的过她。
进门之后,瞧见见几人面色不对,梁姬十分精明的发现了异状,声音也慢慢冷了下来,厉声道:“怎么了?老大怎么也回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逃亡
“娘……”邓姬噗通一声跪在梁姬面前,失声痛哭:“夫君他……他谋反了……他反了……”
“你说什么?”梁姬蓦地睁大了眼睛,粗喘了几口气,手上的拐杖打在地上咚咚作响:“你说什么?”
张媗一见这阵仗,也吓的“扑通”一声跪下,谢同君赶紧有样学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悄悄往后一瞟,屋里几个小孩子也瑟瑟发抖的跪了下来,张睿年纪小,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扑到邓姬怀里,嚷嚷着要爹爹。
“老二媳妇,老大媳妇说的是真的?”静默良久,梁姬突然出声询问,声音蒙上了一层灰败,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还没等她回答,梁姬便自顾自的斥骂道:“这个混账!逆子!”
她手上的拐杖敲在地上咚咚作响,也像闷鼓一般砸在谢同君心里,阵阵发痛,痛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这是要六亲不认啊!这个混账!我枉自养活了他二十多年……我的儿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是要把张氏一族往绝路上逼啊……”
梁姬兀自瘫坐在席上,骂了半晌,没了力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凄声道:“你们都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他谋反!那我的偕儿呢?他就在天子眼下,朝廷怎么饶得了他……这个逆子!这是要害死他弟弟啊!”
梁姬兀自失声痛哭,抬眼看向屋外皑皑大雪,好像看见年轻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垂发小儿绕在自己身旁嘻闹玩笑的场景。可是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属于张家的那份平宁终于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她睁眼看着空茫的暮色,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竟然“咚”的一头从席上栽了下去。
暮色渐浓,阵阵冷风穿堂而过,屋内一盏雁足灯盏飘飘忽忽,无端的使人心底发凉。
张偕与樊虚隔席而坐,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樊虚目色阴冷,不善的紧盯着张偕。
“我从前还以为你张偕乃是世间最厚道的人,如今看来,却是个大大的伪君子!”良久,樊虚忽然嗤笑一声,满目鄙夷的冷冷睨视着他。
因为重伤,张偕的面色惨白一片。他神色不变,也没开口说话,旁若无人的端起酒盏,微微啜饮了一小口。
“张偕!”樊虚见他不答话,恼怒的低斥一声,恶狠狠道:“一仆二主,你不怕报应不爽吗?”
“吴将军错了。”张偕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张偕从不忠于桓家某一个人,秉先祖遗训,张家只忠于桓家的帝王。”
听到这话,樊虚对张偕怒目而视:“帝王?呵……若果真是如此,难道少主不能当上帝王吗?你为何还要与桓如意这等卑贱之人牵扯在一起?”他从前以为张偕不过是一个聪明些的普通黉学学生,以前也不过跟少主交好罢了,如今才知道,这人竟然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
往年,桓云也并非没想过与张偕共谋大事,但张偕每每推脱,说是不愿连累家中宗族,可今年却忽然一反常态,不仅主动四处游走打听消息,还参与了刺杀徐帝一事。
樊虚本以为他一心一意为桓云谋划,可如今长平戒严,几人被困于城内不得脱身,桓如意忽然出手襄助,他这才知道张偕竟然与桓如意私交甚密。
樊虚惊疑不定的看着张偕,心中怒气越结越深,忽然猛的一脚踢开了面前长几,大声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这话刚问完,暗影处忽然走过来一人,这人慢慢端坐到蒲席之上,忱忱微笑:“仲殷不过是想推翻徐朝,重建桓晋。”
“桓如意?”樊虚又惊又疑,面色不定的在两人之间转换,大声斥责:“你来做什么?”
“来与樊将军共谋大事。”桓如意并不在意樊虚出言冒犯,他动作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盌茶,微微笑道:“既然大家都想重建桓晋,又何不互利共赢?如意身为桓家子孙,看百姓如今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看桓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满朝忠臣被徐坚以诸多莫须有之罪接连处死,心中怎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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