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姓皆知,前些日子,十年里新出的新科状元、如今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的薛怀大人痛失了幼女。据说那还是晌午时候出的事,小姑娘摔了一跤后便没了。又听说现在薛府上下俱是哭成一团,薛大人因此事几日都未进宫上朝,陛下遣人去薛府看时,薛大人已是许久未进茶饭,连胡茬都生了寸长。
薛府地处城东,周围居住的百姓官员不少。薛怀出身寒苦,向来也没有什么官架子,就是见了百姓们也是和颜悦色的一句寒暄,遇到过节或是什么喜事也差下人分发些果子碎钱,也帮衬着贫苦人家,故而周遭百姓对薛怀印象极好。得知薛大人丧女,百姓唏嘘不已,叹一句“人各有命”。
有前去吊唁的臣子还家后对自家家眷说起薛府,言薛大人确然瞧着苍老了不少,鬓角一夜之间都已星星点点,那早夭的小姑娘穿着素白的寿衣躺在小棺里,一动不动地。薛怀膝下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让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虽然薛怀这样颓废,然而薛夫人却打了精神,卧病在床多月的薛夫人倚靠在椅上,面容苍白眼睛却漆黑,抿着唇肃然支撑着自己病殃殃的身子,令府中仆人忙前忙后,勉强将丧事料理了。
臣子对家眷道:“薛夫人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没想到内里居然那样刚强,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啊……”这事落到茶馆的诸茶客口中,便是人多嘴杂,褒贬不一。有的扼腕感叹了一回“可惜”,有的一边嚼着花生听着,只时不时几句声,还有的茶客冷眼瞧着同情心泛滥的茶友偶尔呛两句嘴。儒衣少年越听越气,拂袖走上前呵斥了众人,摔碗便走。待他走到外面时,正有小厮在茶楼门口候着,见他走出来慌忙递上去一面干净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他额前汗珠擦拭净了道:“恪生公子总算出来了,可让奴才好找……”
季恪生胸中怒气还未散去,仍是深深皱了眉,将帕子接过来擦了擦手上方才喷溅到的茶水,凝神问小厮:“我这些日子在外游学,听说师妹她……府里的事如今处理得如何了?”
小厮一边引他回府,一边唉声叹气:“将将过了头七,这以后的日子才难熬……老爷自小姐出生就将小姐当眼珠子一样疼着宠着,这下子受了这样重的打击也是老天打瞌睡不长眼啊……没个几载时日怕也是难走出来了……也就亏了夫人还清醒着,这些后事都由她在伤怀……”
季恪生抿唇垂了眼睫仔细听着,他尚在襁褓中时就丧父丧母,被开药铺的祖父勉强拉扯得大了一点,又碰上祖父患了恶疾,药铺被恶仆占了去,祖父病故后,季恪生被恶仆轰出了药铺最后沦落街头。季恪生自小眉眼便生得极是漂亮,即使是破烂衣衫也难掩他容颜间的昳丽夺目,也每每因此被其他乞儿嘲笑欺负,反复摸着他的脸辱他一句“兔儿爷”。
而薛怀功成名就找到药铺时正是季恪生最孤苦无依饱受欺凌的时候。季恪生被薛怀领回了薛府上收为门生,连药铺的地契也一并替他讨了回来。薛怀教习季恪生不过几年,他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阅的书卷文章没有不能倒背如流的。初初跟着薛怀学了月余便能做出锦绣文章,是个难得一见的神童。
薛怀惜才重情义,将他当了义子看待,每日与其同吃同住,看起来不像是师生倒像是父子。季恪生低头道:“师母连日以来确然辛苦,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替师母分忧罢……”
此时的薛府,“辛苦的师母”正兀自剥了莲子欢快地吃着,薛沉璧一面剥着莲蓬一面看着四处挂着白幡的堂屋失神,连有人进来了也不自知。门外的少年踏上青石台阶,乌色的足履停在门前,他伸出瘦弱的手指叩了叩门扉,见无人应答便直直入了屋内。
屋子正中放了口漆黑的小棺,棺盖外系了朵白花,香案上的白蜡烛火光幽幽,四周寂静无声,少年仿佛能听见有岁月滑过指尖的声音,酥麻地令他心惊。蓦地,屋内传来一声叹息,似远非远,似有似无,叫人听得心里发涩发苦。少年扭头去看,正见一二十七八的女子坐在桌前愁容满面地剥莲子。
季恪生疑惑道:“师母……?”
薛沉璧陡然被人叫回了神,惊得手中的莲蓬都掉在了地上,莲蓬狠狠打了几个滚,滚到了一双乌色布鞋边。薛沉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莲蓬转,见莲蓬停了滚动便弯腰急忙忙去捡。她的手晚伸了一步,有修长瘦削的手将那莲蓬托起来,轻轻掸了掸灰后递到她的面前。薛沉璧顺着来人同样瘦削的伶仃手腕向上望去,布衫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漂亮精致的脸颊边微微被汗水浸润,一个别样俊秀的少年。
薛沉璧瞧得目不转睛,季恪生将莲蓬放到桌上,声如清泉道:“师母?”
薛沉璧几乎再也不能思考:“……季恪生?”
作者有话要说: 竹马配青梅不是头一回→_→
☆、第九章 竹马青梅
上辈子的季恪生对于薛沉璧来说印象并不如何深刻,薛沉璧费力地回忆了会儿,脑海中隐隐约约浮起的大致是一个黧黑身影。沉默漂亮的布衫青年手执一卷书,踏着乌黑的粗布鞋子在她记忆深处缓缓走出来,眉眼沉黑,面容昳丽。少年望向她的时候,眸子恍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世间百态,倒映出一身红衣的薛沉璧,眼睫微敛,那瞳光就仿佛一圈一圈泛着涟漪。
季恪生算是薛沉璧的青梅竹马,他在薛沉璧三岁的时候被薛怀领进了薛府的大门,虽然是薛怀收的门生,然而府中上下知他身世可怜都将季恪生当作薛府的半个公子看待,每日日常起居,无一疏漏。薛沉璧粘人,起初对季恪生还算客气,整日跟在季恪生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凡是有季恪生的地方必有薛沉璧。季恪生每日关心的事唯有圣贤书,同府里的人并不亲厚,也不多言,就由得她跟着。
然而季恪生生性孤僻,整日被薛沉璧缠着也并没有多给她多少好脸色。薛沉璧自小就被娇生惯养,只有她不理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她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薛沉璧心中已有不快,这些不快于是尽数体现在了她缠人磨人的功力上。
薛沉璧在季恪生的砚台里灌过酒,在他的书册里藏过虫子,希望以此能够季恪生的注意,然而季恪生见了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只是将东西清理干净,又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继续读书。
两人在薛沉璧九岁这一年第一次有了摩擦,薛沉璧为了引季恪生同她玩耍,便趁着季恪生夜里挑灯苦读的时候用蜡烛熏他眼睛。怕是谁都不会料到季恪生自小就患有眼疾,甫一出生时眼睛便红肿不堪,哭闹了一天也没法睁开眼,季恪生的祖父四处搜寻古法方子才将他的眼疾勉强压下,但仍旧是落下了个不能见大风和强光的毛病。蜡烛熏得季恪生的眼睛一阵生疼,他捂了眼珠,却有点点鲜血自他指缝间缓缓沁出来,渐渐模糊了他瘦削的手。薛沉璧惊在原地,惊慌失措地盯着满手鲜血的季恪生僵在原地。薛怀领着管家闻声赶来,薛怀推门见了疼得直不起腰的季恪生,急急遣了管家连夜去请郎中。
梆子声敲了三下后,郎中收好药箱拱手道:“老朽已将公子眼部淤血驱散了,然而公子的眼疾沉疴久矣,此番又受了烛焰的灼伤。眼睛已然是……大人还是替公子另谋出路吧……老朽告辞了!”
不待薛怀挽留,郎中叹气扭头便走,薛怀看着郎中渐渐融入浓重夜幕中的背影,眉头紧蹙,喝道:“薛沉璧,跪下!”
“阿爹——!”薛沉璧不可置信地盯着薛怀,拧着脖子质问“阿璧为什么要跪?”
薛沉璧从未见过薛怀对她发那样大的火,生平第一次被薛怀责骂,她的倔脾气顿时燎上来,薛沉璧立刻红了眼眶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带了哭音道:“阿璧没有错!阿璧不跪!”说完就推了门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哭得撕心裂肺抽抽搭搭。
薛怀太阳穴处的青筋暴突,他伸出手将季恪生的被子掖好,又按了按鼓胀的太阳穴:“她这次也太不像话了些!”
管家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问:“可需奴才将小姐寻回来?”
薛怀捏了捏眉心:“将她关到柴房里关上个三天三夜,不认错就不要让她出来,饭也不要送进去。”
薛沉璧自从辛兰去世后便多多少少有些逆着薛怀的心思,被府里下人锁进了柴房也不哭不闹,闷在柴火堆里一闷就是一天。薛沉璧到底是个知是非对错的孩子,虽然心中对季恪生愧疚不已但碍于同薛怀呕着气仍然倔强地死不认错。
季恪生醒后已经过了两日,他早知自己患有眼疾,醒后眼睛模糊不能视物也并未说什么,只倚在床边向塌边候着的小厮问起了薛沉璧。
小厮睡得太熟,和衣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应着:“小姐啊?前两日就被老爷关在柴房里了,已许久未进米水了,现在怕是已经晕过去了吧?嗯哼……大约是这样吧……”
季恪生推了推小厮见他睡得沉了便不再叫了,起身掀开被子摸索着取了盏灯,随手披了件衣衫便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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