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月华如水,树影婆娑,月光流泻到地上将地面镀了层银霜。
季恪生自厨房里寻了些水和糕点便朝着柴房的路走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路上坑洼,平日里不过一刻的路程今晚却令他走了一个时辰。待他走到柴房前时,季恪生凝神沉思了会儿,将糕点摆放在地上又将灯留下,最后才偷偷将柴房的锁打开。锁链啪嗒一声,柴房里的小姑娘闻声扑到破旧脏乱的门边,掰开门兴冲冲道:“凝霜?是不是你来救我了……”
微风从门缝灌入,薛沉璧足边灯笼内的烛火剧烈地窜动摇摆,她默然瞧着季恪生蹒跚踉跄的背影,眼底情绪复杂。自那夜后,薛沉璧不再日日夜夜缠着季恪生,她难以向季恪生开口祈求原谅,只暗暗写了封信托凝香交给季恪生。
回忆起年少的青葱岁月,薛沉璧很是唏嘘,自那以后她便与这位竹马没了什么交集。后来的后来,她恋慕上惊鸿一瞥的容庭,借着薛怀的职位之便粘上了容庭,也与一心上进求学的季恪生越走越远。直至季恪生游学东宋后,薛沉璧才想起还有这位竹马,也永远地失了去和他重逢的机会。
然而薛沉璧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她临死前是听到了季恪生回来的消息的。姜鸢眼底的那抹深重的阴郁仍旧历历在目,看向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决心下手杀了她不是她薛沉璧的解脱而是她姜鸢的解脱一样。
薛沉璧倔强地愤恨盯着姜鸢,而雍容华贵的姜鸢却残忍笑着,一字一句说出季恪生欲劫狱救她却被容庭亲手挖了眼珠,最后失血过多而死的真相。
是以上辈子最后肯关心她,给予她救赎的人终究也死在姜鸢和容庭这对狗男女手中,终究也是被人丢弃在乱葬岗,黄土一抹不得好死。
薛沉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抚上少年妍丽的脸庞,指尖细细摩挲少年的英挺鼻梁和幽深轮廓,仿佛这样一直触摸下去便有沉默俊秀的玄衣少年永永远远地被时光拓入她的生命里,陪伴她渡过这只剩下仇恨的今生。
季恪生淡淡看着薛沉璧□□他脸颊的手指,将目光静静转到薛沉璧的脸上,定定打量着她眸中有华彩流转,他唇角微抿轻声道:“师母,恪生回来了。”
薛沉璧:“……”少年人,讲道理,你这样破坏我们久别重逢的气氛真的好吗……
薛沉璧被竹马师兄一句孺慕的“师母”噎地胸口默默吐血,半天不知该怎么拿捏身份应答,心底十足纠结。季恪生向来敏感,见她神色不虞握紧了她的手,垂下眼帘道:“师母节哀……师妹人死不能复生……恪生虽不是师母的亲子,但师母却待恪生胜似亲子。师妹如今再也不能做到的,恪生会尽力去做,替师父师母分忧。”
薛沉璧从前只知季恪生沉默孤僻,却不知他还有这等善解人意的一面,想是因了这辈子娘亲未亡且他的眼疾又尚未复发,故而性子比上辈子开朗的多。活了二十年的薛沉璧目不转睛瞅着十六七岁的竹马师兄,季恪生见她看得仔细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琉璃般的眸子静静看着薛沉璧极是认真地问:“师母如此看着恪生,是否是恪生脸上沾了墨汁?”
作者有话要说: 竹马师兄是个集愤青、面瘫、善解人意等多重性格为一身的矛盾体啊哈哈哈哈……
竹马师兄内心独白:师母今日好似有些不同……
☆、第十章 沉璧之忧(一)
前几日季恪生回府后就觉得自家师母变得很有些不同。
师母待师父不似从前那般冷淡偏执,待他也瞧着比过往黏腻了许多。季恪生憋不住话,直觉师母亦是为师妹之死所累便常常下了学后来陪她说话散心。故而被迫关怀的薛沉璧近日来颇觉烦恼,而烦恼的个中缘由也颇为复杂。譬如蠢萌的竹马师兄季恪生,再譬如令人担忧的薛怀。
首当其冲的便是薛怀,前些日子师兄季恪生自扈州求学归来,由于薛怀早些时辰便上朝去了,因此季恪生归府第一个见的人便是她。
薛怀因旷了好几日的早朝未去,朝中已有官员略有微词。跟薛府隔了一条街住的是兵部侍郎杨大人,杨大人为人慷慨仗义,又加之同薛怀都是处在四品官阶上不上不下的,两人便很有惺惺相惜之感。杨大人一早就知晓薛家出了事,第一时间便赶来看望,听了朝堂上涌动的暗流又急急忙忙赶到薛府顺带提点着薛怀,杨大人打着折扇捋了胡须对薛怀耳语道:“前几日陛下听闻了从心兄家里事很是伤怀,想着过几月便是秋试,届时你们礼部决计是有的忙。陛下同皇后娘娘商量了便打算借这段还尚是清闲的日子里弄场宫宴,算是给刚刚凯旋回京的李将军接风洗尘。朝堂上自然是一片欢欣,然而欢欣之余也是出了点岔子的……”
薛怀的字是从心,关系亲近些的同僚间都喜互称呼对方的字。薛怀出生贫苦,当时的日子也过得很是不顺,薛耀整日里忙着农作也没有那些个喜好风雅的心思给他取字,“从心”这个字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外祖辛泰安给他起的。辛泰安虽然看不上便宜的薛耀,却对天资聪颖的薛怀很是喜爱。收到辛兰寄与的家书后,辛泰安提笔便回了“从心”二字,期望薛怀今后的人生里不管做什么事都能顺从自己的内心。
薛怀听了杨大人的话,抬起憔悴的面容问:“岔子?”
“可不是,”杨大人“唰”地一把合上扇面掩了口低语:“你上面的礼部尚书姜旭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尚书的位置上待了八年也没有什么功绩,如今都四十多岁了写个骈文祭文什么的还写别字,更别提他在陛下跟前干的那些蠢事了——从心兄,这些你都有所耳闻吧?”
薛怀向来只知闷头干活,何曾注意过尚书的一言一行,然而又不好拂了杨大人的兴致,两眼发直神游地点了点头。
杨大人见他神情慢慢松动,便越是来劲,想着若是说些这些事能叫薛怀自丧女的悲痛中走出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思及此,索性将听来的那些官场险恶给抖出来:“从心兄自登科以来便尤其受陛下青睐,更是直接被陛下放在了礼部侍郎这一官位上,虽是四品,但能一步就跳到这里那就不得不说从心兄很是讨陛下的欢心。之前的那位被从心兄挤走的礼部侍郎也是个吃皇粮不干正经事的草包,然而他却是姜旭的门生,是他的心腹……这下你懂了吧?”
薛怀两眼无神地看着他,望着杨大人唾沫横飞的两瓣唇越发头昏,忙用手捂了额头。
杨大人恨不得将薛怀拎起来狠狠摇晃几番将他摇得清醒,恨铁不成钢道:“小弟的意思就是姜尚书对您本来就有怨恨,如今从心兄又多日未曾上朝,那姜旭便逮住了你的小辫子。姜旭这几天早朝的时候屡次向陛下弹劾你玩忽职守,不将国事放在心上,陛下起初也是一笑置之,但听多了自然烦,那些姜党见此更是火上浇油说从心兄的各种不是,小弟听说陛下这两日都没吃下饭……”
杨大人:“……”我去,你居然听着听着还听睡着了!
杨大人见薛怀睡得酣熟悲愤不已甩袖便走,气冲冲回到家中抓起桌上的茶杯也不顾到底烫不烫,递到嘴边就喝。谁知那茶水是将将烧开的,杨大人饮了一大口下去,滚烫的热水抵在他喉咙处烫地他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杨大人瞪着眼睛掐了自己喉咙一把才将那口开水吐出来,沸水从喉咙灼烧到舌尖烫得他的舌头瞬间红肿起来,他伸了舌头死命拿手扇风。见杨夫人从屏风后款款而出,杨大人的愤怒顿时有了发泄的闸门,捂着红肿的唇怒道:“这是哪个龟孙子泡的茶水?瞎了眼是吗?”
杨夫人被吼得有点发愣,令下人将残水打扫了,忙问:“夫君今日是否是遇见什么烦忧的事了?”
杨大人将扇子一扔双手插了腰瞪眼撒气:“你个妇道人家知晓些什么?朝堂上的事情说给你听了也没用,你又不能帮着劝……”杨大人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眼睛瞅着自家媳妇一动也不动,杨夫人不明所以扶了扶鬓角:“可是今日妾身的眉画歪了?”
杨大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眉开眼笑,对杨夫人讨好道:“夫人,你且帮我个小忙……”
荷叶田田,凉风习习。轻罗小扇,荷香幽幽。
薛沉璧此时正在两个侍女的服侍下仔仔细细地听着忽然登门造访的杨夫人滔滔不绝道:“妾身同夫人邻里而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瞧见夫人,这样贸然前来打扰真是罪过……”
薛沉璧听到“夫人”二字时眼角微抽了抽,平日里被府中诸人人前人后以“夫人”称呼,薛沉璧初初听着还觉得煞是别扭。她得了空闲时常常一个人沉思,怎的重生了一回后竟穿成她娘亲和阿爹同辈了,这种事发生到她头上委实太水太荒唐。除了面对薛怀的时候仍是尴尬和不知所措以外其他的薛沉璧也已逐渐看开。然而如今这个称呼又从外人的口中说出来,那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薛沉璧压下心头怪异笑了笑:“杨夫人客气,早知杨大人有位貌美如花的夫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没有哪个女子听了别人的夸赞是不动心的,杨夫人拿着帕子掩唇轻笑,看向薛沉璧的目光亦多了几分亲近:“夫人如此善解人意,也怪不得薛大人的心时时栓在了夫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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