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唇而笑,双目复看向空中悬挂的朗月道:“随恩师出门一年,游走山林街市,游说了胡人各部三十七个,也为我大晋抗胡付出微薄之力,阿姐若知晓,也会开怀吧?”
孔老满意的捋须而笑,他平生外门弟子千百,内门弟子却寥寥无几,当日收少年为弟子,是看中他宽宥家人,胸怀仁义,聪敏夙慧。
这一游将近一年,孔老却发现,这孩子可不仅仅是如此,小小年纪却与杨毓如出一辙的果决。原本是想带他去游历,见见故友。却在杨秀的引导下,不知不觉之间,便成了游说胡人各部退兵为主。
他不是不知道杨秀会利用到胡人各部的机会倒卖物品,却并不想多说,那个杨家的确需要这些钱财,况且杨秀并没有开铺,算不得行商。不参战的胡人,也只是普通庶民,他这样想。
孔老看着身边的杨秀,手掌抚上他不算宽阔的肩膀道:“阿毓会开怀的,莫急,莫惧。”
:“是。”杨秀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充满希冀。
风清月朗,草地伏底,不知何处传来胡弦之音,沧桑的琴音饱含浓浓的思乡之情。
东山,一处青瓦屋舍。
谢安手执白子,慢条斯理的落子,生生的堵住了黑子的气。
这盘棋,已经不需要再下了。
桓亮眼射寒光,笑着将黑子扔到棋盘上道:“都云谢安风采神态清秀明达,这棋却是步步杀招,毫不留情呢。”
谢安习惯性的擤擤鼻子,慢条斯理的理理衣襟道:“桓将军今日来寻老夫,便是为了下棋?”这一口洛阳腔,说话之间,柔和端美,让人不知不觉对这人产生亲近之感。
桓亮虽留有官名,却已经赋闲在家快一个月了,他怎能不急?
桓亮微微蹙眉道:“你便让我一直等下去?”
谢安鼻音很重,语调温柔,笑着道:“自然是等,你看看王氏,不也足足等了三年,才重新被启用的?”
桓亮紧咬牙关,冷哼一声,怒气横生,一拂袖,转身离去。
谢安笑着,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缓缓拾起,漫不经心的将棋子放回竹笼中。
谢元朗叩了叩门,自然而然的进了门。
:“王靖之举荐樊公明为蜀州刺史。”
谢安偏偏头,笑道:“都言蜀道崎岖,但蜀地富庶,自秦时便有天府之国之名,虽现时人口尚少,邑户少,但北地庶民南迁,可是新迁去无数庶民啊。”
谢元朗笑着道:“阿翁何意?”
谢安笑着道:“樊明是个直臣,怎能到外任官?将他留在金陵。”
:“孩儿懂了。”
谢元朗微微顿了顿,笑着道:“近日金陵城出了件大事。”
谢安抬眼看向谢元朗道:“你说琴仙亭公主与王靖之之事?”
:“阿翁心明,不需孩儿多言。”
谢安笑着道:“先前没注意,这位亭公主是个不凡的,你可与她多接触。”他沉吟一瞬,接着道:“王靖之反应如何?”
谢元朗笑着道:“虽称不上自暴自弃,却全然不理族中之事,无视陛下赐婚,整日与玉卿泛舟游水。”
谢安略微点点头,拿起榻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清茶。
:“回去吧。”
谢元朗拱手行礼,退出门外。
天色暗淡,杨毓独立四方庭院之中,一袭素白的宽衣博带,晚风习习,将衣袍吹的飘在半空中,她抬起头,看着上弦月,眸光闪烁着。
同舟十日,日夜与竹林七贤谈经论道。
累了便躺在船舱里歇息,醒了又接着纵酒清谈。这几个人虽然外表行为不羁,这几天却不约而同的将唯一的船舱让给杨毓,连进也未进过。
杨毓知道,他们想尽办法陪伴自己,不让她想起那个人。
然而,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思念起那一抹素袍,一身远山似的味道。
阮宗站在窗前,看着杨毓的身影,心间的某一处,被狠狠的剜了一下。
十年?十五年?
很多年前,远在他年少之时,也曾爱上过那么一个高贵的士族之女。也曾如今日的杨毓一样求而不得。现在他再怎么努力的回想,竟然想不起那女郎的容貌了。
是太久了吗?
那人的身影分明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容貌却如同蒙了一层水雾一般,越来越不清晰。
阮宗虽不似山源一般沉默寡言,平素也是很少说话,今夜亦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他想找个人大醉一场。
阮宗随手拿起榻几上未开启的一坛酒,捞起歪放着的两只瓷碗,踏出屋舍。
他并未刻意压低步履,杨毓却没有丝毫察觉,他已经在她身后。
:“阿毓。”
阮宗低声喊道。
杨毓转眸看来,发现是阮宗,微微一怔,笑着道:“阮公还未歇息?”
听了杨毓的话,阮宗没来由的心中不悦道:“你平素都以兄称那几人,为何却称我为公?”
杨毓又是一怔,接着,笑着道:“阮兄。”她眸光一瞥阮宗手中的酒,灿然而笑:“喝一杯?”
阮宗心里舒服了,酒坛放了下来,席地而坐,将酒碗递给杨毓。
杨毓悄然一笑,这人个性怎么和孩子似的?
心中想着,身子已经坐了下来。
阮宗酒碗在酒坛中一捞,杨毓学着他的模样,也是一捞,阮宗笑笑,二人酒碗相撞。
一碗水酒下腹,杨毓面色微微回转,她絮絮的道:“有时,也谈不上后悔,就是这颗心堵的慌。”
阮宗淡然的“恩”了一声。
杨毓也不在意他的少言,接着道:“此时也想不起他要成婚的事,只是时常想起他的模样。”她痴痴的一笑,转眸看向阮宗道:“我竟不恨他。”
阮宗微微有些诧异,目光也看向她。(。)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谁醉谁醒
杨毓接着笑道:“越是不恨他,那股郁郁之情越是浓,盼着与他重见,又盼着这一生再不要相见,我很怕,怕自己恨上他,怕自己再见他,就离不开他。”她神情有些迷离,接着道:“若是有一日,将这爱意磨平了,无爱亦无恨,是否两人就要重归陌路?”
阮宗直到此时,才明白杨毓对王靖之的爱意有多深。
一个女子,她的情郎要另娶他人。
她宁愿将爱一刀两断,两厢追忆,也不恨那人。
想想自己呢?竟恨了那女郎一生。
阮宗面色深沉,慎重的道:“不会。”接着,又捞了一碗酒,灌了下去。
杨毓轻笑一声,口中絮絮的吟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一曲“摽有梅”,歌声绵长软糯,糅合着杨毓独有的清亮略带沙哑的声线,回荡在四方的庭院中。
一夜已过,清晨的阳光,照射在杨毓眼前,忽然发觉耳边窃窃私语之音,杨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庭院的石板地上。
她微微转头,发现阮宗亦醉倒在一边。
身侧的窃窃私语之声禁住,杨毓微微蹙眉,坐起身来一看,九江王府的下仆有意无意的看着杨毓和阮宗。
杨毓这时若再不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那就是十足的傻瓜了。
她條然而笑,扬声道:“阮兄!醒醒!”
阮宗眉心微蹙,张开双眼,旋即,明白了。
杨毓随手理理发丝,扬声道:“朝霞若举,致有爽气。”
阮宗心间一笑,梁上却没有丝毫变化,道:“昨夜论道真真爽快,吾要挥毫!”
:“善!”杨毓笑了,这些人全然的通脱,不介意世人眼光,可却愿为了她的名声,讲出这样的话来。
:“笔墨何在?”阮宗扬声道。
这是真的要写?杨毓有些好奇。
一侧的下仆伶俐,原本想要装作没看见二人的样子,这时却急忙上前来,将笔墨准备好。毕竟,这世上,能亲眼得见竹林七贤挥毫泼墨之人,并没有几个。
阮宗微微思量一瞬,下笔如飞。
杨毓怔住了。
阮宗落下最后一笔,将毛笔“啪”的一声,扔在了地上,一甩袖,转身离去。
杨毓抬手拿起那一片笺,字迹狂放阔达,倒是合他的个性,细细念下来:清风肃肃,脩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言。临觞拊膺,对食忘餐。世无萱草,令我哀叹。鸣鸟求友,谷风刺愆。重华登庸,帝命凯元。鲍子倾盖,仲父佐桓。回滨嗟虞,敢不希颜!志存明规,匪慕弹冠。我心伊何?其芳若兰。
杨毓轻声一笑,原来,他的归隐,并非狂放宏达,而是躲避。
心存报国之志,却对当今朝堂失望,的确可悲。
杨毓忽然想起阮宗的“青白眼”,他任性的将不想看见的人归到白眼,就如刘伦那双假醉眼,是否也是一种逃避?
他们是真醉还是假醉?
是否醉了,却更加清醒?
杨毓深深的叹了一声,自己对这些人的了解越深,越有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随这首咏怀诗散去。
酒令人醉,醉酒之人,无论说什么,都可以被人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