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陵公子依然笑容淡淡,墨眼如子夜般不可测,他继续说道:“夷狄之国见中原之国一公子势大,惧其不可制。欲姻其父兄以分化之。”
这一下,全场鸦雀无声了。众秦人面面相觑,站在后面的秦国剑客甚至手握剑柄,肌肉贲起。
泾陵公子一晒,举斟一饮而起,他把酒斟一晃,向左右众人朗声问道:“敢问,此夷狄之国,该公子将如何待之?”
示威!这是赤裸裸地示威!
每一个秦人都脸色大变,无数双目光看向秦太子赢衍,等着他的指示。
连两位晋公子也是脸上变色,事实上,他们也是这次秦使刻意笼络,准备用来对付泾陵公子的主要人选之一。
赢衍圆圆的,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也变得阴沉了,他盯着泾陵,心思百转。
正如泾陵公子所说的那样,这次他堂堂秦太子来晋,确是不怀好意。秦晋相邻,晋又地处中原,占有先天优势。以前晋侯好酒色又耳根软,秦国倒是没有担心过这位邻居。可是这几年来,眼看着公子泾陵长大,眼看着他雄才大略,拥披甲之士达十万!
有这样的强邻可不是好事,秦人想来想去,发现最好的法子便是内部分化晋人,令得他自行削弱。幸运的是这个公子泾陵因其过于强势,亦深为晋侯和晋诸公子忌惮。于是他们便带千金和绝色处女,并由太子赢衍亲自携二妹前来,欲将大妹嫁与晋侯,小妹嫁与晋太子,商量着共同对付公子泾陵之策。
赢衍以为,自己做得很隐密了,应该不会为泾陵公子所警觉。就算他有所察觉,也不会这么快。自己才到晋国多久?这公子泾陵就察觉了,他不但察觉了,还对详情知晓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的反应这么直接,这么毫不掩饰,这么的无所顾及!
突然间,赢衍明白了,为什么昨晚公子泾陵会杀了和姜公主,原来他在知道此事后,准备与他的父亲公开对抗了!杀和姜之举,实是示威!
这时,泾陵公子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赢衍,他朝赢衍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斟,左眉微挑,笑得十分优雅温和,“太子衍以为如何?”
赢衍片刻间,已恢复了笑容,他抬头对上泾陵公子,笑道:“昔舜何人也?坐拥天下,弟顽母毒,亦欣然以德德之。衍不才,不知公子何意。”
赢衍这个回答,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在座的都明白,秦太子衍是在跟公子泾陵说,如舜那样的圣君,即使面对顽石般的弟弟,恶毒的后母,也只能以德来感化他们。你泾陵纵然手拥雄兵,纵然知道我与你的父兄联合要对付你。可你又能如何?你难道敢不孝不德?
赢衍的声音刚落,泾陵公子突然仰头放声长笑起来。
他的笑声十分响亮,在空荡的岛屿上远远传出,他的笑声也十分嚣张,十分的不可一世。
大笑声刚起,便戛然而止。泾陵公子冷冷地盯了一眼赢衍,徐徐持壶,给自己斟酒,在黄浊的酒水汩汩入斟时,他淡淡地说道:“舜?与舜何干?我观秦地肥沃广阔,甚是合意。”
他的声音很淡,很平和,可他刚说到这里,众秦人便齐刷刷地脸色大变。秦公子赢衍更是刷地站了起来,双手扶几,怒视着泾陵公子,急喝道:“你敢?”
赢衍的声音实在有点急,有点乱,此次来晋之事很重要,他自以为隐密工作做得不错,也以为公子泾陵才戴冠不久,年纪还小,可以欺之。他和他的食客贤士,他的父侯大臣,都没有想到,会引来公子泾陵直接宣战!
他居然直接宣战!
他居然一点也不准备知会晋侯,更不在乎晋国诸臣的说法想法,凭一已心意直接宣战!
难不成,整个晋国,竟是无一人能牵绊他?人不能牵绊他,言论道德也不能牵绊他?
这人,好大的胆!
赢衍在大怒之后,突然间,一种后怕袭来!公子泾陵是真的不把晋侯放在眼中,不把他的兄弟们放在眼中!他完全地为所欲为!
如果真的大战一起,自己这个落入了他手中的秦太子,岂不是会成为人质?秦晋之战因已而起,父侯岂不是会以为,自己办事无能?
种种不安,种种顾虑,一股脑儿涌出他的心中。
想着想着,赢衍已经脸白如纸,扶在几上的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不知不觉中,秦之剑客纷纷向他们的太子靠近,拥在他左右,保护着他。剑客们手扶剑柄,环目四顾,已摆出一言不合便拔剑出击的架式。
歌舞姬们表演还没有开始,宴席上便已剑拔弩张了!
这一切,泾陵公子仿佛没有看到,他依然笑得好生优雅。白净修长的手抚过几上青樽,他眼也不抬,似是好笑地说道:“太子怎地站立不稳?莫非昨晚眉姬太过热情,令得太子腿软矣?”
没有人听得进他的取笑,所有秦人还在紧盯着他。
泾陵公子持斟轻抿一口,接过侍婢递来的手帕轻轻拭了嘴角,然后,他放下酒斟,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玩闹而已,太子过虑了。秦晋相邻,能结永好实是两国之福。泾陵替父侯和太子欢喜之至。”
他嘴里说着欢喜,表情却看不出半点欢喜的样子。
不过,赢衍已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便是成为泾陵公子的人质,现在他这么说,那便是揭过此事。
赢衍扶着几,慢慢地坐了下来,他这时思潮起伏:只要一出了泾陵府,我便马上回国,以最快的速度回国!至于与晋侯和晋太子所商量的事,才说了个开始,还没有定论呢!不用再考虑了———当事人公子泾陵已经都晓得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至于两个妹子,既已带来了就先丢在晋国暂住吧,联姻之事他日再议。
重新坐好的赢衍,挥手令得剑客们退下。
这一场宴席,到了这个时候便已人人神不守舍了。泾陵公子也不在意,他坐在首位,优雅地饮着酒,挥手令得舞乐开始。
舞姬们麻木地跳着舞,乐音虽响,宴中却无笑声人语声传出,安静得诡异。
也不知泾陵公子怎么想的,他愣是把这场无人饮乐的宴席一直维持到了深夜。当他终于挥手说道宴席散去时,众秦人的衣袍已是汗了又干,干了又汗。
而他们离去时,更是脚步匆匆,急急惶惶,哪里还有半点刚来时的从容气度?
第二卷 晋都新田 第六十七章 卫洛和泾陵
脚步声渐远,灯笼飘摇中,一切渐渐转为安静。
泾陵公子挥退了众人后,他却没有走,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左手支着下巴,侧头寻思着什么。他俊美的脸在这个角度看来,半明半暗,仿佛是一尊来自远古的雕塑。
卫洛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和三个食客一起向后退去。
她才退了五六步,突然间,泾陵公子那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卫洛?”
卫洛一怔,她抬头眨巴着眼看向泾陵公子,不明白他为什么叫自己。不过他没有回头,卫洛看了也是白看。
她低头,轻声应道:“然。”
一边应,她一边小步向沉默中的泾陵公子靠近。
她一直来到泾陵公子身侧,小心地瞄了瞄他,见泾陵公子没有开口,也没有示意,卫洛扁了扁嘴,有点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泾陵公子低声说道:“跪下。”
啊?
卫洛一惊。
她瞪大眼,傻呼呼地看着泾陵公子,当然,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半边轮廓如山棱的侧脸,还是处于暗处的,啥表情也看不清。
卫洛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双膝跪下,低头,屁股拱得高高的,再次像一只猪一样跪着。卫洛双眼看着青石板地面上的细缝,恨恨地想道:我恨下跪!我恨这个姿势!
这时,她头上一阵温热。
却是泾陵公子伸手抚上了她的头发。
卫洛傻了,真傻了。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地面,一动也不敢动。从头皮上传来那手的温热和力道,卫洛很想把头朝上面顶上一顶,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出了错觉:为什么泾陵公子会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天啊,他不止放,他还在摸。
是的,泾陵公子的手在轻轻抚动,那动作温和而自然,仿佛在抚摸一只狗狗的毛。卫洛磨了磨牙,对自己由一只猪变成一条狗很是无奈。
泾陵公子抚着她的头发,低低的,沉沉地开了口,“甚有才智。然,卫洛,你是何人?”
卫洛的小身板一僵。
他为什么又问这句话?
慌乱和猜疑和不安,如潮水一样涌来。卫洛嘴唇颤了颤,突然觉得四周变得安静之极!
她白着小脸,脑子迅速地转了转,脱口而出,声音清脆,“小人乃越会稽人,无兄弟,父早亡,家有藏书万卷,幼承母教,母曾言,先祖自卫懿公时来越。一年半前,母亡故。小人随商队出越,不意遇上盗匪,财产尽失,几至为奴。幸小人机智,得以逃脱。后遇眉姬车队,便夜半求入,得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