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年纪,却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温如初眸色一沉。
他私认为,这是洛朝歌教给他说的。
“君承太子,疑我有诈?”
在诸人面前,即便只是一个问句,声音也透着三分捉摸不定的诡谲飘忽,不能细读。
洛君承仔细观摩着他的神色,隔得太远不甚清晰,风一阵怒号,在胡天八月瞬间摇下无数雪花,马后戈壁马前雪,怆凉无比。
将士如巍巍石刻,不动分毫。普通将士的铠甲既不隔热,也不防冷,他们在风雪里肌肉战栗,甚至抽搐,可惜威严的军纪不容易他们有片刻分神和迟疑,必须严阵以待。
洛君承回望一眼,不忍自己的子民受此劫难,他清澈的瞳仁里漫过一丝怜悯,转而化作一股对云州坚不可摧的果敢毅力:“我既然来了,便是有诈,也不畏惧!世子请!”
温如初冷了冷眼色,低声自语:“这太子的气度倒真不输他的几个兄长。”
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夸赞之后,他冰凉的扫过身后,“王靖安,出战!”
雪花大如席,哀啸的狂风翻卷着白色浪潮对营帐汹涌而入,洛朝歌的狐裘下露出一只纤长的手,隐隐生了冻疮,茶水的热气在陶盖上氤氲聚伏,不敢触碰一丝外界的寒意。
狂风又跟着一阵涌入军帐,他握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紧跟着垂下眼睑,薄唇抿得密不透风。
墨廿雪坐在他对面,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因为害怕他病情反复,却又拗不过洛临的强势和他的倔强,只能无奈劝道:“朝歌,要是觉得难受,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同样不适合你。”
他淡淡一笑,“廿儿,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甚至四年前,我亲手握过剑,杀过人,还不止一个、十个,全朝纲上下,没有一个人说这战场不适合我的。”
他习惯用毫不在意的表象迷惑人心。
若是可以,墨廿雪真的很想撕了这张表皮,如果不是她如此中意他这副皮相的话,她堵着一口气道:“它就是不适合你,再说多的也没有用!”
这么耍无赖的话惹得他频频失笑后,墨廿雪咬着下唇,目光楚楚地道:“洛朝歌,在你还是沈阙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比谁都孤独。虽然你可能又要讥讽我,但是我还是一直认定我看人的眼光,我从来没觉得林复和宋玦是你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也没觉得你真正融入了哪个人群,哪个地域或是哪个圈子,后来我知道了,你是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心疼、无奈和悲悯,还是心头微怔的。
墨廿雪拥着雪白的狐裘,朝他重重地扑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入他的怀里,声音携了丝哽咽:“你们北夜的皇上真的太没有人情味了,还有那一群昏聩的只知道利用别人剩余价值的老匹夫,他们就只知道欺负你!我都不舍得!他们太坏了!“
洛朝歌一声低叹,眼眶发热之下却又弯着薄唇,低笑道:“至少我还是有点‘剩余价值’的,要是没有了,我岂不成了北夜的弃子?”
“这么艰难……”她坚定了什么,陡然自他怀里爬起来,费劲地勾住他的脖颈,热气如兰麝,映照眼底纷繁,“你和我去南幽好不好?”
“廿儿,”他声音沙哑,五指贯入她因为气候恶劣而已有几分枯黄的发丝,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眉眼在悄然化成无息的泉泽,只待最后一场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他说,“其实我一直很不甘心。你大约不明白,一个人的母亲是死于父亲之手,该对那个父亲是爱还是恨?”
“或者都没有,或者兼而有之吧。我从记事起,就不大知道亲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别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把握幸福,可在我这里,一掌可盈却少得可怜。我不甘,他为什么永远看不到我,永远都觉得我可有可无,甚至偶尔念及时,会成了憎恶和迁怒?我一直想努力让他正视我的存在,甚至我想过要把君承拉下储君之位取而代之……一直到来这里,我还偏激地想,我宁可死在荒漠,也不能让他看轻我,即便是恨和怨,也总好过鄙夷和不屑。”
他说话很不流畅,中间咳嗽了几声,墨廿雪给他递上了热茶,才勉力能够说完。
墨廿雪心里说不清滋味,“何必……”
洛朝歌把她的手掌握入掌心,双眸潋滟着一丝秋色波光,浅笑低语:“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惴惴不安,她简直心如擂鼓。
他笑道:“你来了。”
你是漫天死灰里最生动的风景,由塞外枯槁连接起江南四五月的晴雨,秋意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跋山涉水之情,弦寂永不敢负。”
“我们都要活得更好,不用证明给任何人,安分跟从己心就好。”
墨廿雪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手背给自己擦泪,一边笑一边哭,“太好了,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就怕你钻牛角尖。就连我都觉得,为了他们实在不值得。”
他温暖地吻了她发烫的耳垂,继而右手捧起紫砂壶,言归正传:“你知道,这次被温如初派出来挑衅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谁啊?”
洛朝歌狡黠地眯了眯眼,十分生动得趣的表情,她看得一愣,继而便更是一愣,他说——
“那个在太学一掌碎了一块大石头,引得人人自危的,王靖安。”
第五十七章 一骑绝尘赴千里
那位野蛮的读书人,王靖安?
墨廿雪樱唇一撇,嘴里却在发苦,“难道温如初一早就把眼线安插好了?我父皇难道一直被蒙在鼓里么?”
“也不尽然。”他微笑,“幽皇心明如镜,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正如同他多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温如初一样。廿儿,我这个未来岳父精明着呢,他一早算到了,温如初的目的在我不在你,云州的贪心在北夜不在南幽,这是作壁上观的态度。”
“要是将云州逼急了,南幽迟早牵连入内。他便稳稳拿住了这一点,适当敲打一下温如初,不至于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说到这里,他又浅浅地扬起薄唇,眼底如湖光清潋,“他是不是同你说,他的处境也很不好过?”
墨廿雪冥想了下,实诚地将下巴点了点。
洛朝歌嗤笑一声,“这是自然,他骗你同情心呢。”
墨廿雪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诉苦,骗取我的同情心?”
“呵,”某人理所当然地将她圈住,“那要看,你信他还是信我。”
“洛朝歌,你忘了你在我这里已经基本没有信誉可言了?”
“……”
洛三殿下被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素来狡诈巧辩,倒也不是真被墨廿雪三言两语数落得无言以对,只不过这些事提起来,他心里难免有些歉疚。墨廿雪一点没说错,他骗过她,最狠的是,他连身份都在欺瞒。
墨廿雪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臂弯,他垂眸下来,黑白荡漾的眼灼似桃华,墨廿雪努嘴道:“温如初这些年倒没闲着,手底下的奇人异士真不少。可相较下来,北夜拥北方沃野,土地纵不若南幽丰饶,但到底割据中原,地大物博。难道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来与云州一较短长的?”
听得出这话里的洋洋自得,他只失笑不语,黑眸却深不可测。
北风卷着纷洒的白雪,寒衣浸了化开的雪水,一点一滴地渗入,激得皮肤猛烈地直打颤。
洛君承派出了三个人,三战连败。
可饶是如此,洛君承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崩坏的迹象,眼见着第四个人又要派出,身后的军师心神不稳,规劝道:“殿下,不可再鲁莽上阵了啊!温如初致师是假,动摇我军军心是真,若再这么对峙下去,我军难免意志溃散……”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洛君承肃穆着一张脸,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将手掌往上一招,将其生生打住:“孤看意志溃散的是你!”这一句话令军师彻底木住以后,他摁进了佩剑对前方愣然回头等待指令的青年沉声喝道:“等什么,速去!”
“是!”青年谦恭应道,转身纵马而去。
第四个人,不负众望地也败了。
洛君承终于认命般地鸣金,他前往两军对垒阵前,冲温如初面目冷峻地说道:“世子这些年果然没闲着!孤今日大开眼界!”
温如初只浅淡流云般地一笑,并未有半分得胜者的骄矜刚愎姿态。“君承太子,我早跟你说过,让你三哥来。我欣赏你,但你才十二岁,太过逞强了未必是好事。”
“这一句,孤记住了。”
大军回撤之时,军师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恼火,但见太子殿下面色不佳,他再多言便极有可能惹祸上身,因而心中盘算再三,还是决定先回营找三殿下商议。
岂料洛朝歌听完后,不过扬眉反问:“太子派了四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军师沉然大恼,“确然如此。温如初今日选择致师,实为文斗,先挫我军锐气,殿下年岁尚轻,资历尚浅,轻易便着了道了。”
洛朝歌拥着厚重的狐裘,叹息道:“军师,本王这个弟弟,可远不止是个困囿于死局而不知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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