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起身又倒回床上,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说是不让她复读她就死给屠八妹看。
“这是农药。”晚上屠八妹把瓶农药往她床边书桌上一顿,“要死赶紧,到了那一边找你死鬼老爸要钱去,让他在那边供你去复读。”
泪水成串自春芳眼角滚落……
“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去年大集体招工没让你退学进大集体。你少拿死来吓唬我,这家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现在不死,打明天起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去合作社,你顾家祖坟就没冒青烟出不了秀才,我也不再做那梦。”
春芳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桌上农药瓶砸向屠八妹,“你的心怎么那么毒?你不是我妈,你就不配做我妈!”
泪水喷薄而出。
农药瓶经屠八妹身上跌至她鞋面上再滚落在地,竟未破裂。屠八妹弯腰拾起农药瓶揣进裤兜,不带一丝表情地冷声吩咐道:“不想死明早就给我滚去合作社,否则这家里没有你容身之地。”
春芳尖着嗓子哭叫:“我不去,我也不死,我干嘛要死?你都活得好好的我干嘛要去死?有本事你就拿刀劈死我!你就是劈死我我也不去合作社,我死也死在这家里……”
“婶儿。”江有春走来,他也不看春芳,径直对屠八妹说,“没有你的帮衬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就当是对婶的回报,我供春芳妹子复读一年。”
春芳安静了,她睁大泪眼看着江有春,片刻后,泪水滚滚而下,她捂面痛哭失声。
屠八妹侧目看着江有春,最后一句话没说掉头走了。
“谢谢你,我一定会还你钱的。等我考上大学工作后我一定还你。”春芳抹着泪水,一脸感动。
“我不用你还。”江有春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勾着头出了她房间。
春芳没考完就昏倒在考场的消息传到江有春耳里时,他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愁,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从他内心而言,他是希望春芳去合作社的。当屠八妹把农药搁到春芳桌上,逼她去合作社,而她宁可让屠八妹拿刀劈死她也不愿去合作社时,江有春就明白她要复读的决心有多大多彻底了。
半夜里,屠八妹醒来躺在床上直愣着两眼,她梦见春芳喝了自己亲手给的农药,痛得满地打滚嚎叫。她翻身坐起,后背心里全是汗,她下床打开柜子拿衣服,目光触及柜子后面墙上男人的遗相,她伸手摘下相框扔进了柜子里。
屠八妹恼恨男人在下面不管事,也不说保佑一下春芳,活着时就知道偏心建新一人,死了还只顾着建新。找到邓光明这么个条件的还不满足,又给安排到厂长家,眼里就只一个建新没有其他女儿。屠八妹把一切都怨到男人头上,老八顾冉去年就该念书了,这也是她一直没把顾冉接回来的原因。
厂里子弟学校只接收职工家属,半边户家庭的孩子早些年还不接收,后来接收学费也比全子弟的孩子贵了一半。去年屠八妹曾探过余月红的口风,问能不能有办法让顾冉报上名?余月红说她和她家老邓都是基层小科长,无能为力。
屠八妹思量着这事恐怕也只有毛厂长才帮得上忙,她因豆腐房开业的事就欠下过徐慧的人情,没好意思再让建新去求人家。故而当建新闹着要跟邓光明分手时,她嘴上三番五次不同意心里实则是早活泛了的。春芳要是考上大学,家里出个大学生不仅她人前有面子,就是建新嫁到厂长家后建新也有面子。
唉,谁想春芳这么不争气!又或许是她在邓光明和建新事上亏了心,老天报应到春芳头上也未可知呢……
春芳一觉起来去了合作社,她去后就跟屠八妹申明她只暑假守两个月,开学后她就去复读。屠八妹没理她,她在合作社屠八妹就全心扑在了豆腐房。
七月中的时候,爱民和邓光明双双考上电大,邓科长又分到李家坪的楼房,八月中一家就搬走了。搬家前余月红喜滋滋地跑来找屠八妹,让屠八妹得空去她新家玩,还透露说邓科长要升副处了,文件都下了。
“这鬼地方我真是住够了,哪里是人住的地……”
余月红一得意,说话时两弯眉毛就爱往上挑,给人一种她高高在上的感觉,将屠八妹对她的一点愧疚杀死于无形。她觉得余月红又变回从前那个令人讨厌的尖酸刻薄的样子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送行
“光明这孩子真不错,这电大出来就是干部,你的命可真好。”屠八妹表面上是表扬邓光明,实则是打击余月红,电大算什么?她家爱民不一样考上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余光注意瞟着余月红的脸色,果见余月红面上有些讪讪然,略说会话就借口还要清理东西匆匆走了。
在屠八妹看来电大算不得正经大学,她并没把爱民考上电大当回事,但人家单位领导看重,不仅开会表扬爱民还特批准她带工资去读电大。爱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按理没有统招指标她要去读电大就得先和单位脱离关系,还有三年电大的学费也得自理。这下问题都解决了,读完电大虽回原单位上班,可身份到底不一样,集体工转为正式工,普工转为坐办公室的会计,这能是一样么?
九月开学,顾冉也报上名,刚开始江富海还想拿顾冉读书这事做文章,又重提让屠八妹敲锣打鼓上门给他赔礼认错这茬。屠八妹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不送顾冉回来他家老大两口子也别想来养殖场。
何婶送顾冉回来那天,屠八妹瞥她一眼,眸中满是嫌弃,她已经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村姑。唯一没变只是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里的倔强让屠八妹深为不喜,当天下午就把她拎去镇上理发店剪了个短发,又带到厂里大澡堂从头到脚狠搓一番。
晚上吃饭,顾冉开口就是乡里话,她一眼刀过去,顾冉迎着她眸光毫无畏惧。她一脚踹翻顾冉坐的凳子,顾冉跌坐在地,爬起斜目依旧瞪着她。
“再瞪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屠八妹恶狠狠地说。
顾冉眨下眼,依然气鼓鼓地瞪着她。
屠八妹“啪”的撂下筷子,江有春赶紧扯走顾冉,“婶,她还小,算咧。”
江有春把顾冉带去外面,“那是你妈,以后不兴这态度,你看阿大拿板凳砸我我兴瞪他不?”
“我想阿娘,我想回家……”顾冉抱着他哭。
“这就是你的家,想阿娘你放学后去菜场找她就是。快别哭了,别惹你妈生气,啊?”
“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的东西!”屠八妹愤愤骂道。
又是一年中秋节,因余月红搬走了,又因顾冉报名毛厂长出了力,故而当建新说毛四杰要来送篮时屠八妹没吭声。
厂里效益一年比一年好,豆腐房和合作社还有养殖场的生意也都在蒸蒸日上。曾经屠八妹以为除去愁没钱没饭吃之外,天下再没任何事能令她心烦。哪里知道烦心的事永无止尽!操心完顾冉上学的事她又为拥军的婚事犯上愁。
小镇上的女孩子结婚早,大多二十二三岁就嫁人,拥军到现在对象还没一个。也不是没给她张罗,屠八妹托姜姐就给她介绍了不下三个,条件都挺不错,无奈每次跟拥军提起这事她就三个字:她不嫁。
春芳在复读的这一年里没和屠八妹说过一句话,和其他姐妹也鲜少交流,只偶尔和江有春说上几句话,也没人看她再开过笑脸。直到第二年她考上省重点大学她脸上才有了笑容。
“妈,春芳快开学了,你怎么还不给她准备行李?”拥军看屠八妹没半点动静,这晚在饭桌上忍不住问她。
屠八妹眼一翻,目光扫过绷着脸的春芳,不疾不徐地说:“春芳是谁?是我什么人?我欠她的!”
拥军暗给春芳使眼色,隔会,春芳挟了片肉到屠八妹碗里,“妈,是我不懂事儿,您别跟我计较。”
屠八妹不出声,她把春芳挟到她的肉扒到顾西碗里,但第二天她就拎回一皮箱。这箱子是她跑去县城买的,一直搁在豆腐房里,箱子里床单被套连换洗的秋衣秋裤都备了两套新的。
春芳打开皮箱,谁也没想到她愣怔片刻后放声大哭起来,哭过后她跑去屠八妹面前,“扑嗵”跪下,抱着屠八妹大喊道:“妈!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心存怨恨,我错了……”
“起开!”屠八妹推开她,“就当我欠了你们的,我就盼着你们一个个都早早离了我这,让我过几年清静日子。”
说罢屠八妹抬脚快步朝后院养殖场走去……
春芳前往省城读书这天,屠八妹早早去了豆腐房没去送她,拥军请了假和江有春一块送她到县城,一直送上火车。春芳临上火车前悄悄塞给江有春一张纸条,江有春捏在手心里,一颗心“突突”乱跳。回去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展开纸条,看完心跌落至谷底。
没看前,江有春差不多就猜到结果,可架不住心底仍有一线期盼。他转头望着车窗外,春芳给他的纸条上写着:“谢谢你,你永远是我可亲可敬的大哥哥。”
一句大哥哥把江有春心里的梦彻底粉碎,他突然有点恼恨春芳,他原本就没奢望过什么,就算有奢望那也深埋在他心底,何苦把他埋在心底的梦给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