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吹着胡子闭着眼,直叹黄毛小儿眼界浅,不识大千世界也。
那年春日,三月十九夜,荒漠中一轮下弦月,他尚且不知,接下来会如何长见识,只一味焦虑,那羊皮卷上朱红的点,实地里碗口大点的一个圈,究竟在这方圆几十里中的哪一点?
昨日晚点,那与大将军携手游春的就已经回来了,去时,眉来眼去,回时,却是公主殿下铁青着脸,大将军在后面掉着老远。裴炎心中咯噔一声,八成是吵架了,顿时脑中响起警号,闲杂人等,绕行为妙——他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深谙侍主之道,通常这姑奶奶心中不痛快时,最好避而远之。可是,他又只得硬顶了头皮,上前禀报,禀报他已经带着八千精兵,化身鹰眼探察工,躬身猫腰,将那些起伏之地仔细地搜索了两日,无果。
“不是还没到三日吗?继续找!”幸好,那姑奶奶看起来心不在焉,可与他讲的却是正理。
于是,今日,所有人又趴在那沙砾地上,重新找了一遍,无果。明日便是三日期限,如果仍是无果,他不知该如何交差。公主殿下极擅驭下用人,他不会受到实际的责罚,若她心情好,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有,但是,他会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诺大一座白玉之城,被埋在沙砾里,能够二十余年不为人知,据说曾有许多四国间的探宝高手,被传说中的遍地黄金所吸引,前来探寻的,皆是无功而返。这隐城的诀窍,说不定就是找寻的线索。继在空地里,对着一轮月光焦头烂额,抓耳挠腮之后,裴炎决定去找知情人求助。
风闻凤大将军跟这云都城渊源颇深,说不定他知晓。于是,勤思好问的裴将军第一个求助的便是他,哪知那凤大将军不似往日的精神矍铄,带着一丝落寞,淡淡地说:
“我生时就毁城,生来就离开,我也不知有何诀窍。只知这一夜的风沙埋城,是母亲流干了全身的血,施下的封印法术。寻城其实不难,要启城却……总之,那旗杆之顶,曾是云都城的最高处,你按这个要领去寻,寻着了,带我去便是。”
一番话说得稀松平常,却又云遮雾绕,似那天方奇谭。裴炎心中惊骇,强忍着不露声色地退了出来,又开始在月光下观望这方圆几十里的荒漠,心中犯愁,风沙吹拂二十余年,地形变化无常,哪还看得出,哪一处,曾是那隐城的最高处?
于是,苦恼了半响,他又去找第二个兴许能给他主意的人。地方是她要找的,地图是她给的,位置也是她定的,说不定,她还有些线索。况且,办事之法,提前一点表示差事的困难,让她心里有数,总要好过到了期限交不出差,让主子干瞪眼为难。
待忍受了紫衣姑娘一番横眉吊眼的刁难,耳朵里灌满了“公主殿下都要安寝了,还来烦她,早些时候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絮叨,终于见着了那位睡眼惺忪的正主儿。
听他诉了苦情难处,公主殿下懒懒地眯眼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他以为她要给他出些找寻的主意,哪知说的却是些不相干的惆怅话语:
“西凌先王告诉我的,也就这些。我也不知,那城里究竟有些什么……我最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异族之人,平白无故捡了人家一座城,据说里面还有无数的宝藏……说不定,是有代价的。不过你倒不必担忧这些,只管照地图去寻。寻着了,带我去便是。”
幽幽说了,便无再多的言语,一副赶他走了,她好安寝的神色。
见着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裴炎顿时傻了眼,代价与否,他的确还没有想过这么深。可这寻城的事情,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这些正主一个个都不着急,却又在一边揣手歇脚等着他,他觉得……压力好大,比那座被厚沙重石深埋的白玉云都城的压力还大!
就在他行礼退下,铁了心准备继续去月光荒漠里,向天地寻灵感之时,谢天谢地,那迷糊的公主殿下,终于清醒了,一声清凉的呼声,止住他的脚步,他转身来,见她拍着脑门心,恍然对他说来:
“我差点忘了,西凌先王说过,他在那风沙埋城的夜里,绕着旗杆走了一夜,醒来时,沙砾已经堆到了旗杆顶上。在那旗杆顶处,他刚好见着东山最凹里的清晨第一缕阳光,拂过他身上,照在对面天穆山的腰线上……算算时日,那也正是三月的这几日,且这些山丘,二十余年来,虽大小变化迥异,但高度却是大致增减不多的,你也精通天文计算术法,明日清晨,多派些灵醒的兵士,到那些山丘高处,去测一测……”
剩下的事情,不用她细说,裴炎也知道该怎么做了。等不及明日清晨,当即就去点兵点将,寻了方圆几十里地里所有的山丘高处,一一守了,连夜去等那清晨第一缕阳光。
果然,三月二十日,卯时过点,刚入辰时,这偏西之地,比南曦的太阳初升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东山最凹里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姗姗升起,有几处的军士就兴奋来报,符合那光线高度。再在那几处山顶,画了大圆圈包围,一阵开挖。不多时,便在其中一处的三尺之下,发现了那根精铁浇筑的旗杆。
裴炎看着坑里那截旗杆头子,埋在沙砾里,二十余年,未锈变,未斑脱,那精铁,在阳光下,点点冷光闪烁,那被锯掉的顶端,还被层层厚布密封着,跟扎酒坛子似,看起来是要保护那中空处,不掉沙砾进去。
他看得出奇,赶紧派人去禀报公主与大将军,请两位主子前来围观。那兵士得了令,翻身骑马,一溜烟就往天穆山下的营地去。才下了山丘,跑出几里地,突然就折返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被大将军给截了回来。
那凤大将军,带了那个兵士,快马加鞭,尘土飞扬,往着这边高处来,眨眼功夫,就到了跟前,下马来,先是察看了一番他们挖出来的坑中事物,接着就下令,让他带着所有人撤退回营。
裴炎一头雾水,发现了点位,接下来不是该让大军扑上来,开始挖掘启城吗,为何要撤退?那大将军见他疑惑,笑了笑,却又不与他解释,只与他交代后着:
“半日之后,你且派个人过来瞧瞧,若是见着这个山丘崩塌了,寻着那些露出来的白玉基石,挖上三月功夫,就可挖出一座城来。”
裴炎心中越发不解,但他是踩窍之人,这凤大将军,既然是云都城出来的,想必怕是有些隐秘的事情,不愿让他与其他人瞧见吧。他最大的优点便是,别人想藏着掖着的,他决不好奇八卦,所以才能一路青云至今日。遂点了所有人,即可撤回营地。
待所有人扬鞭策马,嘀嗒下坡往回奔,他亦最后上马,环顾四下周遭,确定没有了磨蹭之人,或是想要偷着看热闹的好奇之人,正要撤走之时,大将军突然叫住他,跟他说了一句话:
“裴炎,我拜托你,一定……看好公主,午时之前,不要她过来。”
直呼他名,却比往日称他裴将军,来的亲近,那口气,不是公事公办的命令,而是真诚地拜托一个信得过的好兄弟,且还有些莫名的急切与无奈。裴炎心中突然激荡,两人共事相交多时,早已有默契,遂大声诺了,一个打马,冲下坡去。
有时候,这承诺容易,践行却难。一路跑马回营,还只是远远的瞧着那连营帐篷,就被那脸色铁青的公主殿下给截住了。那公主,紧腰胡服,鹿皮深靴,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只拿冷冷眼神问他。
他就老实地下马来,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一讲了,甚至连大将军最后拜托他的那句话,也老实讲了。
公主殿下听了,抬头眯眼,看着虚空思索沉吟片刻,突然清冷地问他:
“裴炎,你就扔他一个人在那里?”
那责难语气,让他觉得,百口难辩,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将七尺之躯给藏起来。
等她扬鞭打马,直直冲了出去,他才反应过来,凤大将军不是有言,要他务必拦住公主吗?赶紧上马,跟着撵上去,哪料那难伺候的主子,突然勒马掉头,大声呵斥他:
“你跟上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半日之后,再去吗?”说完,扔了他,只顾朝那埋城之处奔去。
裴炎一时左右为难,却马上当机立断——他决定,谁的命令也不听了,需凭直觉行事。快马回营,下令全军终止休息状态,整装上马准备,又速点了一千人,随他即可前往。
他心中,有种不妙的危机预感浓浓袭来,但又说不清道不明,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身为军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手中能倚仗的,便是刀剑兵刃,便是这八千骑兵。遂带着这一千人,一路急跟上去,等远远瞧见,先前发现的那旗杆所在山丘之时,也瞧见了在那边悠转寻路的公主。
突然前方一阵飞沙走石,地动山摇,众人条件反射勒马驻足。他却清楚地看见,前方那孤身一骑,突然快马加鞭,直直往那山崩地裂的阵仗中冲了进去,瞬间不见踪影。
接下来,他就见着了,那个后来跟儿孙们讲了无数遍也讲不够的峥嵘场景:
北边,烟尘滚滚,尘埃未定中,一座白玉为台,黄金为柱的铜色宫殿,渐渐显影,依稀断壁残垣,却也依稀巍峨。
东边,烟尘滚滚,一支肃杀骑兵,约有万人,气势汹汹而来。为首者,一个胖胖的身躯,硬塞进铠甲里。他认得,是去年六月,在栖凤城天门关送公主出嫁时见过的,北辰的迎亲使萧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