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那人却侧过头来,捉住她的眼神,幽亮的神光,痴痴的话语,直直地撞进她的心来。
夜云熙就觉得一阵魂飞魄散,在这与世隔绝的空山平崖上,洞中暖玉石床,洞外皎洁月光,良辰美景下,不做点什么,是不是有些辜负,这难得的天地之间唯有她二人独处的春夜时光。不由得笑得妩媚,眉毛弯弯,眯了水朦朦的眼,心底蹿出一句话,还没过脑子,就直直蹦出口来:
“你要是想在这石玉床上洞房,我也不介意。”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祭司之恨
“你要是想在这石玉床上洞房,我也不介意。”
她倒是豪放了,凤玄墨却是听得一怔,剑眉一挑,瞳孔放大,灼灼看向她,似乎被这个绝妙主意诱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流转神光,一寸寸地在她眉眼与唇间胶着流连,再往下,仿佛能透过领口衣物,触上她的肌肤。
她如何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多时,她几乎已经熟悉了这木头的情动反应,每每被她撩拨,嘴上不说,可那面色与眼神,都会说话,手指未动,丰唇未启,就已经用眼神将她吃了一遍。
就在她以为,下一瞬,他就会倾身过来,而她亦在犹豫,是直截了当地从了他,还是半推半就地从了他,还是欲擒故纵一番再从了他之时,那人却突然刷地站起身来,一边飞快地往外走,一边急急地与她说:
“我还是去给公主弄点吃的吧。”
话音未落,人已闪得没了影。他起身时,她那只本能地伸出去要拉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连块衣角都没有碰到。她盯着那个扭曲得一塌糊涂的石门,一番咬牙撇嘴,玉爪张扬,狠抓了一把虚空,复又收回来,捧了脸,闭了眼,顺势侧倒在石床上,独自羞愧,给自己看。
等独自扭捏作态得差不多了,始感觉腹中空空,饥肠辘辘,想要起身出去看看究竟,那人正好及时地将热气腾腾的吃食拿了进来。
她便翻身坐起来,也不客气,接过就开吃,那烤得滚烫的馕饼,香气扑鼻,再配上肉干与马奶酒,岂止是果腹二字就可以打发的,比她在西凌王庭吃过的任意一次,都要可口——本来佳肴美食的定义,就不见得非要名贵食材,名厨烹饪,有时候全看是在什么时候吃,什么地方吃,跟什么人一起吃,至于,吃的是什么,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凤玄墨就坐她身边,专心地看着她吃。她一个抬眼,看着他那玩味神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吃相,是不是有些问题。她的吃相,该文雅的时候,她可以文雅得让淑女汗颜,可是,该粗放的时候,她也可以粗放得让乡野村姑自叹不如的。当然,此刻自然不是她想得起来要文雅的时候。
于是,半块馕饼咬在嘴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眼神滴溜转,尴尬万分。
那人估计是看不下去了,笑着将手中盛酒的囊子递过来,示意她喝一口。她赶紧接了,喝下一口顺气,顺势收了吃态,这才恍然想起来问他:
“阿墨,你不吃吗?”
“我刚才在外头,吃过了。”那人依旧笑着看她,那种宠溺的神色,看得她心里发毛。
“那……再讲讲你小时候吧。”她很想听,也喜欢听,十几年前的寒风雪夜里,这张崖洞石床上,那个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的小男孩。
“云都的狐族,靠血择主。”她本想听他接着讲他小时候的顽劣,未料,那人沉默少许,却另起话题,讲起了他的亚父:
“亚父是母亲的嫡亲兄长,他生来天资极高,狐族的法术蛊毒,他一点就会,无一不精。加之又仰慕曦朝文化,学了不少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两者融会贯通,更是有些通天入地之术。可等到验血择主那一日,他的血,无甚反应,反而,母亲的血,却能摄心续命,通灵御兽,所以,母亲成了狐族之王,云都城主,而他,只能做辅助城主的大祭司……
“他说,他一开始,是不满和嫉妒,不满母亲,既然都被择为一族之首,还要……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又嫉妒母亲,仅凭天赋的血脉神奇,就赢得全族的认同与臣服。而他,自小便严于律己,刻苦修习,以天命自居,却只能站在阴影里,看着母亲的荣光,看着云都城的崛起,八方来往,遍地黄金……
“后来,他渐渐发现,那种不满和嫉妒,原来是喜欢,喜欢那份自己做不来学不会的洒脱,喜欢那个不学无术,却比他做得更好的人。可是,他的这些心思,违背伦常,母亲在时,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等到云都城没了,母亲没了,他又没了人去说……
“后来,他就对着母亲的墓讲,对着我一知半解的这个小孩讲。我便一直认为,他是因为喜欢母亲,才如此执着于为母亲复仇。在西凌王庭守灵的七日里,我才明白过来,他其实是嫉恨我的……父亲,嫉恨他能够爱他所不能爱,却又不珍惜,亲手毁了她。母亲临终前的复仇誓言,也许是气话居多,而亚父,却是字字当真,用他大祭司的法术与威望,炼制了我的血,控制五百隐者,花了二十余年,苦心积虑来践行……
“公主,亚父他……其实是个可怜人,他不让我叫他舅父,却学着曦朝人,让我叫他亚父,他是真的待我如亲子……你以后如果遇见他,能不能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她从未听他,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末了,还是一句款款哀求,来得莫名其妙,他如何笃定,她要遇见那云都城大祭司,还能手握他的性命,生杀予夺由她?前不久,萨力和还说,大祭司要杀她呢,怎么形势逆转,变成她要杀他了?
“阿墨,你说清楚,我听不明白。”她的确听得有些懵了,直觉他将那些一直隐瞒着她的事情,掀开一角来,让她窥了个影儿,却又不愿全给她知晓,不由得心里干着急。
“亚父其实是有些……野心的,夺取西凌,重建云都,甚至,还有更多……,以前,他有我帮他,可如今,我也弃了他,他求的东西,也都在公主手里,那五百隐者,如果没了我的血摄制,也不会再听命于他,而只认真正的云都之主。所以,他现在是一无所有……”
她算是听明白了,怪不得那位大祭司老早就要杀她,敢情,她将他的所有,都给抢了。可是,论理,不是仍然还是该他要杀她吗?为何,凤玄墨求的是,要她手下留情?
脑中依然糊成一团,心中迷雾渐生,那迷雾之中,有些东西,若隐若现,她极力去抓,可是总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抓个实在。
那人却不再多话,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她,打断了她的灵思急绪,软软相求:
“公主答应我,好不好?”
曾几何时,这木头这样孩子气地求过她?且还只为别人。
“嗯……”她不由得顺着应了,算是答应了他,虽然,她也不知,这承诺是何意,那缥缈未来之事,太远,她看不过去。
“公主说话,其实……都是算话的。”那人所求达成,似乎心满意足,拥着她一阵轻摇,又讨好地奉承她。
两人又款款相拥,说了一地的闲话,别是一番浓情蜜意。可是她心里,被他那一句莫名相求一搅,如一池吹皱了的春水,一荡接一荡地,再也无法恢复轻松平静,自然也无心再去想那些旖旎之事,或是言语眉眼动手动脚去逗他,幸好那人也不提这茬。
待月至中天,她睡意来袭,就说想睡,那人便哄她和衣躺石床上睡了,又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盖住。眼看他要转身出去,另外寻个躺处。她赶紧借口说她冷,才骗得他上床,跟她挤做一团,脸儿相偎,腿儿相依,睡下来。
那小小石玉床上,容了两人,虽狭窄局促,但好在温热干燥,暖人血脉。不多时,她便入了迷糊梦乡。身体睡着了,神思却续着先前的疑虑,一路飞扬——
那位云都城的大祭司,本事高强,做事狠绝,性格偏激,能爱上自己的亲妹子的人,能够设计亲子杀父,狠心围剿五万骑兵的人。她如今,既然都那样得罪了他,让他毕生心血化为空,为何他能够放过她?法术、蛊毒、五百隐者,任意一样,都可以轻易取她性命,为何她至今,尚能安然无恙?
突然一阵恐慌,猛地惊醒过来,伸手一摸,发现只剩她一人睡在石床上,身上还盖着那人的外袍。遂下床来寻,一路出洞门来,绕过崖壁,猛地见着那一地月光中,天女墓前,凤玄墨半躺半靠在那墓碑前,蜷缩的身躯,如风中筛子,抖得凌乱。
她就站在那崖壁转角处,那向来警觉的人,却没有发现她,仿佛是有穿心刺骨的痛,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又见他摸出一把匕首来,抖索着割破指尖,任由血流,那是在放血吗?
夜空寂静,那血,一滴滴地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她都听得见,那隐忍得几近气声的呻吟,如利刃般,一声声刺在她心上。他果然,又在骗她!哪有什么心脉受损之痛,是需要割指放血能缓解的?哪有什么筋骨疲乏之症,是会半夜爬起来痛得不成人样?
接下来,她心中陡然跳出一个恐怖至极的想法,如从迷雾中走出的一个心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骇人——
莫不是,她的罪过,他替她,全部承受了?
莫不是,她的安然无恙,是他的穿心刺骨,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