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近前一看,司马臧睡得很沉,脸膛发青,没了气息,这才着慌了才报。
有经验的宫人察看了司马臧,确定无疑,他脉息已无,死去多时。
金墉城没有太医,查不出具体的死因,只能吩咐宫人备丧事,让司马臧入土为安。
司马衷呆呆地看着唯一的孙子,眼珠子一动不动,脸膛平静得异乎寻常,不若往常那样,表情动,傻笑撅嘴。
也许,悲伤到极致,便如他这般,平静如斯。
就算他愚钝,但看着自己的亲孙子死了,也会伤心难过。
“碧涵,扶陛下回寝殿歇着。”我吩咐道。
“是。”碧涵扶着司马衷慢慢离开,像是一对丧子的老夫老妻。
虎落平阳,昔日的皇太孙被囚禁在此,丧事也只能草草办了。
吩咐诸多事宜后,我回到寝殿,想了一两个时辰,才想通了一些事。
当年先帝决定册立蠢儿司马衷为储君,是因为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非常聪明,超乎一般孩子的智慧。先帝想着儿子不慧、孙子聪慧便可,便立司马衷为太子、司马遹为皇太孙。
司马衷即位后,没想到太子司马遹被无子的贾后忌恨、残杀,只留下聪慧的儿子司马臧。
司马臧被册立为皇太孙,也是个人小鬼大的人精,早就遭到赵王司马伦忌恨。
留着司马衷一条蠢命,对赵王的帝位没什么影响,留着聪慧的司马臧一命就是留下祸根,早晚会成为心腹大患,于是,赵王索性斩草除根,杀了司马臧,就没有人威胁他的帝位了。
虽然无法查出司马臧的死因,但我可以肯定,司马臧命丧金墉城,必定是赵王的密令。
……
孙皓密报于我,赵王司马伦为了收买人心,对那些逢迎拍马的臣子加官赏赐,滥封爵位,侍中常侍多达九十七人。此类官员需戴貂尾帽,一时间哪里来这么多貂尾?
情急之下,孙秀建议改用狗尾巴,于此,早朝时分,太极殿上不是貂尾就是狗尾,各占一。
如此盛况,洛阳城百姓讥讽道:“貂不足,狗尾续。”
那帮献媚之臣无经天纬地之能,也无安邦治国之才,为了各自的家族与利益,结党营私,勾心斗角,纷争厉害,人心不稳。
如此一来,诸王更有借口兴兵讨伐。
司马颖会在什么时候发兵进袭洛阳?
我一心一意地等着、盼着,只要他来了,就能带我离开洛阳。
这夜,碧浅去歇着了,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披了墨氅独自外出。
殿外天寒地冻,寒风呜咽如鬼哭狼嚎,落雪簌簌,将浓黑的夜色染白了。
天晴了几日,想不到今日突然阴霾,入夜便开始下雪。
风雪袭身,寒气逼人,我拢紧大氅,心中却暖和,因为,司马颖会带我离开洛阳,离开风雨飘摇的皇室,离开加诸我身的枷锁。
站在一间偏殿殿廊上,望着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由于天冷,巡守的守卫大多躲在屋中,整个金墉城静得只有落雪的声音。
忽然,我听见身后的宫室似有动静,心神一凛,全身僵住。
似轻又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我。
是宫人吗?还是宿卫?要回头吗?还是应该拔腿奔逃?
就在我下定决心逃的时候,一支铁臂勾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任我激烈地挣扎,也无法挣脱。
身后的人将我拖进宫室。
殿中很黑,只有微薄的雪光透进来,依稀瞧得见这个宫室并不大,除了一张低矮的案几,别无他物。
“若你不出声,我就放开你。”嗓音低沉,抓我的人果然是男子。
“嗯。”我只能先应下来。
慢慢的,他松开我的嘴,扳转我的身。四目相对,我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含笑看着我,我蹙眉,搜寻着记忆,终于想起,是他。
这男子身长八尺余,身形魁梧,面目英武,五分俊色,五分豪迈,让人过目不忘。再者,他剑术精妙,武艺高强,膂力过人,不太像汉族男子。
“想起来了?”他拉着我坐在案几上。
“你为什么夜闯金墉城?”我暗自猜测,他有何目的?
“我听闻你册封为皇后,就来瞧瞧你。”他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不太相信,但他的目光变了,微微的热,我淡淡道:“如今被废了。”
他握着我的手,嗓音低沉得惑人,“你不信吗?”
我抽出手,笑问:“公子贵姓?何方人氏?”
“我叫刘聪,新兴(今山西忻州)人。”
“你不是汉人?”
“我是匈奴人。”刘聪黧黑的脸膛洋溢着自豪,“我是匈奴冒顿与前汉公主的后代,我祖父是匈奴左贤王刘豹。”
原来他是匈奴贵族之后,怪不得他的相貌不类汉人,魁梧彪悍,天神力。
☆、第24章 禽兽不如
他又握着我的手,目光灼灼,“你当真甘心嫁给蠢钝无能的陛下?”
我凄然一笑,“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能如何?”
刘聪郑重道:“我可以设法带你离开金墉城、离开洛阳。”
他不似开玩笑,我笑盈盈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带你到左国城,左国城往北有很大的草原,我们在草原上放牧,草原很美,一望无际,草原的天很蓝,草原的风很香,草原的湖很清澈,草原的一切会让你忘记所有烦恼,就像在天上翱翔的小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他动地说着,仿佛身在草原,看见了广阔的草原与广袤的蓝天。
“再然后呢?”
“我娶你为妻。”
“你喜欢我?”我淡淡地问,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我喜欢你。”刘聪略有错愕,须臾便面色如常,坦白承认。
“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你就喜欢我?”我莞尔。
“我们匈奴人很简单,不像你们汉人,七弯八绕,担心让人猜中心思。”他诚恳地盯着我,“去年五月与你第一次相见,我打听到你是羊家长女,接着就离开了洛阳。容儿,倘若你愿随我去草原,我带你离开。”
我深深一笑,“你喜欢我什么?”
刘聪有点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我的追问,也许让他觉得苦恼,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身为女儿家,我竟然与他讨论男女之间的情事,着实奇怪的吧。
晌,他才回道:“喜欢就是喜欢,我也说不清。”
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我一向认为如此。
他执着我的手,目光深深,郑重道:“容儿,嫁入皇室,看似尊贵风光,实则是一条锁链,捆住你的一。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他贵为九五之尊,却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这不,赵王矫诏,废了他,虽然名为‘太上皇’,但实际上他被赵王软禁了,你也陪着他在这里受苦。”
他所说的,我很清楚。
“目前洛阳形势不稳,诸王蠢蠢欲动,也许再过阵子还会起兵开战。你一介女流,身陷如此漩涡,如何保全自己?”他忧心忡忡道。
“我并非孤单一人,羊家和孙家都是我的靠山,刘公子不必为我担心。”我傲然道,司马颖答应过我,会来救我,我会等他来。
“这么说,你不愿随我走?”刘聪眼中的期望变成失望。
“即使我随你走,你以为赵王会放过我吗?羊家、孙家和一旦发现我逃走,也会派兵追我。”
“我有法子……”
“刘公子,你我仅有两面之缘,就算你对我有情,但我对你无意,还请刘公子不要强人所难。”我唯有这么说,让他彻底断了念头。
他一瞬不瞬地看我,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深得见不到底,那样的眸光,凌厉若箭,嗜血如刀,仿佛下一刻就会刺进我的胸口,要了我的命,令人惊怕。
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目光,比三年多前在泰山南城郊野遇到的那个亡命之徒的目光更可怖。
我头皮发麻,避开他的注视。
刘聪扣着我的手腕,“你当真不愿?当真对我无意?”
我硬着头皮道:“是。”
他捏住我的下颌,扳过我的脸,四目相对,我看见,他深不可测的眼眸跳跃着骇人的戾气。
“是不是因为我无权无势?是不是因为我无法给你荣华富贵?是不是因为我刘聪不能让你载入竹帛、名垂青史?”他问,一字字、一句句,咬得极重。
“是!我羊献容慕虚荣、恋权位,虽然你是匈奴贵族之后,但我出身清贵高门,你凭什么要我放弃荣华富贵随你浪迹草原?”我鄙夷道,微微扬脸,“就算眼下陛下被废,但是赵王不得人心,陛下未必没有复位的一日。”
“原来如此。”刘聪掷开我的手。
我清冷一笑,其实,宫城与皇后的尊位并非我留恋的,之所以拒绝他,是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他,不清楚他的底细,对他也无男女之情,怎能随随便便随他走?
最重要的是,我等的人是司马颖。
他恶狠狠道:“有朝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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