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起皇帝的衣袖就朝前跑,山脚下没有铺子,还要跑上一段路才能看见人家。雨势太大,那雨点砸在身上叫人生疼。皇帝也跟着她在雨里一气儿瞎跑,心头那点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淡不少。
忽然间,昭阳眼神一亮,指着前面山脚下的一间木屋说:“那里有户人家!”
皇帝也顾不得许多,顶着雨势说:“先去避避。”
跑到木屋门前时,两人身上已然湿透。那木屋被一些个破旧的木栅栏围起来,大门紧闭。昭阳上前去叩门,可好一阵都没人应答。她瞧见那门似乎并没关严实,门缝大开,便试着推了推,没成想这一推竟把门给推开了。
逼仄的旧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狭窄的床,靠墙还立着一只大木柜。昭阳顾不得失礼,只能擅闯民宅,将皇帝拉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将倾盆大雨锁在门外。
她左右看看,发现墙上还挂着弓箭与狩猎用的铁夹子,了悟地对皇帝解释说:“应当是上山打猎的猎户搭建在山脚下的临时木屋。您瞧这桌上好多灰尘,该是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皇帝点头,她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的衣裳都湿透了,自己也没好多少。这可不成,主子还病着呢,怎么能穿着湿衣裳呢?
她跑到靠墙的大木柜前,拉开门一瞧,里面果然有猎户歇息时用的被子床单一类物件。虽这柜子外面破旧又多灰尘,但好在柜子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她赶忙捧着那些物件又来到床边铺好,末了回头对皇帝说:“主子,您把湿衣裳先脱下来,来这儿捂着歇会儿。小的给您把桌子擦干净,湿衣裳在上面铺着好晾干。”
第37章 共枕眠
屋外是一场罕见的暴雨,老天爷的脾气说来就来,雨势铺天盖地,砸得大地水花四溅,砸得屋子闷声作响。
皇帝站着没动,不愿当着她的面脱衣裳,只说:“朕无碍。”
怎么能无碍呢?他身子骨还没好,这种天气穿着湿淋淋的衣裳坐在这里,那可不得病得更严重?昭阳苦口婆心劝他:“主子,您别怕羞呐,小的又不是外人,不会像那陈二姑娘似的对您动半点歪脑筋的。您这么病着,还穿着身湿衣裳,这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您就听听我的话,就算不为小的着想,也总该替自个儿想想吧?您可是大兴的台柱子,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拿命来赔倒也没什么这天下百姓可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了呐!”
她为了避嫌,还特意转过身去,信誓旦旦地说:“您脱衣裳吧,您不叫我转头,我说什么也不会瞧您一眼的。”
暴雨忽至,春寒料峭,皇帝穿着湿衣裳是真有些冷了,嘴唇都在发乌,还不住咳嗽。这时候哪怕心中再不愿,他也不再跟身子过不去,褪去了衣衫搁在桌上,钻进了那看着还算干净的被褥里。
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迈不过这道坎,他不愿多去想这被子盖过些什么人,只当自己是体验民情了,浑身僵硬地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说真的,盖盖这被子怎么了?大兴的先祖刀头舔血,改朝换代,睡过草堆,吃过蝗虫,他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昭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了,便问他:“您好了吗?”
“好了。”他看着她转过身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发丝也黏在面颊上,嘴唇没了血色,没忍住又问了句,“你冷不冷?”
昭阳其实浑身都冷冰冰的,但这屋子里仅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只枕头,她就是再冷也不敢让皇帝分她一半位子,只得摇摇头,说:“小的不冷,小的就在这儿守着您。”
她又把油纸包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松口气:“还好没湿。这雨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去了,都是主子有先见之明,今儿大清早叫多了油条,一会儿正好当午饭。”
皇帝瞧见她解开油纸包时指尖都在发颤,这么冷的天,穿着一身湿衣服,怎么可能不冷?他顿了顿,对她说:“你把衣裳脱了吧,这被子够大,床也容得下两人,别一会儿朕没事,你又病倒了。”
他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转身背对她,声色从容道:“我不看你,你也无需担心,事急从权罢了……这是圣旨。”
最后一句叫昭阳彻底说不出话来,对着皇帝的后脑勺又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声说了句:“可,可男女有别……”
“朕冷。”他把被子拢紧了些,牙关有些发颤,“你上来,朕也暖和些。”
昭阳觉得这简直是她平生遇见最棘手的场面,和皇帝共处一榻,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遇上这种事!可,可皇帝冷得发抖,她这么冻着也不好受。侧头看看窗外好似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大雨,她咬咬牙,硬着头皮窸窸窣窣地褪下衣物,又将衣裳和皇帝的衣裳一起平铺在桌上晾着,最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这种时候就不能把自个儿当姑娘家,权当自己是个暖炉,是只汤婆子。
她拉开了被子一角,面红耳赤地说了句:“主,主子,小的,小的唐突了。”然后便钻了进去,但即使钻进去也是极小心的,怕碰到他,所以只能靠在床沿,再往外半寸就要掉下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在外面的倾盆大雨砸得哗哗作响,不至于让这样的安静太难以忍受。她还穿着里衣,薄薄的一层,因为太紧张,她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冷了,额头上反而有些出汗。
然后慢慢地,她察觉到皇帝似乎在发颤,原本就受了寒,这下子淋了雨,不知道有多难受。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咬唇迟疑半天,然后眼睛猛地一闭,壮士断腕似的靠近了他,环住了他的腰。
“主子。”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把这辈子的勇气都攒在这一刻用尽了,“这样,这样会好些吗?”
他没穿里衣,赤着胸膛背对她,而她这样一贴近,他的感知就尤为灵敏。明明很冷的,前一刻还在发抖,可眼下她这样战战兢兢地抱住了他,身子与他紧紧相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他忽然浑身僵硬,几乎能察觉到那层衣料之下窈窕有致的曲线。
生平第一次,他察觉到原来女、色这种东西并非对他毫无诱惑力。那些年他也宠幸过妃嫔,她们被太监用毯子裹着,背来养心殿,从他的床脚钻进被褥里,一点一点爬到他面前。他也是个正常男子,也需要有所倾泻,可那些按部就班的事情似乎总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他从不曾心心念念着谁,也没有多享受入夜的那一刻。
可是这一刻,在这样寒酸破旧的小屋里,他背对着那丫头,却依然克制不住自己去感受她的体温,她的姣好与年轻。
似乎一刹那间就不冷了。她抱着他,温度从相贴的每一寸肌肤传递而来,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皇帝像是着了魔,需要花大力气才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转过身去将她揽入怀中。
不成,这样下去真的会走火入魔。
他慢慢地,努力找到了一丝理智,想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良久才轻声开口:“朕小时候其实很怕下雨,更怕打雷闪电。”
昭阳还像只虾子一样浑身发烫呢,听他开口说别的,心中也好受了一点,便问他:“主子也怕这些个?”
“怕。”他微微动了动,似是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环在他腰间的手,然后慢慢地覆在她手背上,“朕小时候是由管教嬷嬷带着的,公主皇子身边都有这些个嬷嬷。她们别的不做,这辈子的任务就是盯着宫里的小主子,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但凡你出了点岔子,她就能念上半天。若是主子做得出格了,她们还有资格做出惩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算朕是太子,也拿她们没法子。”
“朕是个男孩子,小时候也曾顽皮过,有一次跑到太明湖边去和赵孟言捉鱼,被管教嬷嬷知道了,罚朕在东宫大殿里站了一个时辰。嬷嬷说了,朕是太子,使不得重刑,她也没法管得太厉害,但老天爷是有眼睛的。朕是未来天子,老天爷自然看管得更加厉害,因朕做得不成样子,就会受到老天爷的责怪。”
他问嬷嬷老天爷会如何责怪他,嬷嬷瞥他一眼,说这打雷闪电便是老天的惩罚,那电母负责在云里寻找天底下不规矩的人,雷公的响雷专门用来劈这些人。
他原本还半信半疑的,可巧的是那日夜里竟然电闪雷鸣,下起暴雨。他躲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一下一下闪过的白光,大殿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异常诡谲,冷不丁一道响雷乍然落下,他吓得浑身一颤,哭了起来。
他还是个孩童,也怕雷公电母找到他。后来哪怕知道嬷嬷说的话是在吓唬他,他也改不掉这怕打雷的习惯了。
昭阳听得入了神,也没察觉到他覆住了她的手背,只是有些怜悯皇帝,小小年纪与父母就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在那东宫里,连个管教嬷嬷都敢吓唬他。她的脸离他的背只有那么一丁点的距离,但凡重重的喘口气,呼吸便能抵达他的肌肤之上,然后又反扑回她的面庞。
温温热热的。
她盯着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绞尽脑汁安抚他:“真没想到主子从前也受过这样的苦啊,那些个奴才真是半点也不把自己当奴才!哪里像小的,由始至终都把主子揣在心里,丝毫不敢忘呢。而且小的对您可尊敬了,您就是小的的天,是这天下百姓的天。左右您现在都是皇上了,要不,干脆找个日子把那些个恶仆统统收拾一顿,也把她们抓去宫门口站上一个时辰,专挑打雷闪电的天气!叫她们知道雷公电母也找上她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