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杯的棱角硌进了手心里,他觉得好痛。他无助地看向徐敛眉,小声说:“不好喝,我不想喝。”
徐敛眉眼睛都未眨一下,挥手命人再给徐肇满上,徐肇正慌张时,她却将他的酒杯拿了过来。“主君今日身子乏了,这后面的酒,本宫替他喝。”
徐肇眼中酸涩。他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颇错乱,身边的人忽然板起了脸,母亲忽然不再叫他阿肇,他们所慷慨激昂地谈论着的,却还是阿公当初拉着他说的事情……
六岁的他根本听不懂那些话,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泥人,只要团团地坐在这大得出奇的后殿里就足够了。
他很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金灿灿的王袍已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躯压垮了。
他想,方才母亲既然纵容了他替他喝了酒,那现在他再求求母亲,可不可以更得一些宽赦呢?于是他低着头又去拉母亲的衣袖:“我想回去,娘亲。”
徐敛眉没有理睬他。
“我想回去!”他鼓起勇气放大了声音,“我、我不要做这个王!”
***
大殿上陷入一片令徐肇恐慌的死寂。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他们确然都听见了这句话,都朝徐肇望了过来。徐肇局促极了,他想躲闪,这偌大殿堂空空荡荡他竟无处可以躲闪,他下意识又想找母亲求助,母亲却不看他。
徐敛眉朝众人笑了一下,道:“主君乏了,鸿宾,送他回去休息。”
鸿宾过来对徐肇婉言道:“主君,我们走吧。”
连鸿姨也叫他主君了么?徐肇睁大了眼睛,好像自己被欺骗了一样瞪着这些大人。
徐敛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带他走。”
***
深夜,奉明殿那边的宴乐声仍未止息,传到徐肇在上宫的寝房,就撞击出诡异的回响。
小小的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他想了很久阿公临终前同他说的话。
他心里是害怕极了,乃至于不敢回顾,那画面却又频频从深心底里翻搅出来扰得他不敢闭眼。阿公到底是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是说……要……一统天下?
阿公那时候咳了满床的血,身子都佝偻起来,却死死抓着徐肇的手不肯放开。他说:“不论你父亲有没有将你母亲寻回来……你都必得要……继承我徐国的王位……做我徐国的王!这天下……已到了一统的关头,不是徐国就是齐国……我不容许你出分毫的差错!”他的五指抠进了徐肇的手臂皮肉里,徐肇痛得大哭,他从来不知道向来和蔼的阿公会有这样执着到惨厉的一面,“我这一辈子……身为一国之君……却受够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记住我的话,要带着徐国……做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双目都眦裂了,那剑拔弩张的眼神底里却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孙,正如他一直以来求着他的女儿,来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和外孙的痛苦。
徐肇将脸埋进了膝盖里,慢慢地,发出了一声止不住的呜咽。
不行……他还是害怕……他还是害怕啊!
“哼。”窗外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男孩子。”
他蓦地抬起头,红着眼睛嘶喊:“怎么又是你!”他抓过身边的瓷枕就丢到那声音传出的窗边去,“你给我出来,出来!”
自打他从邬城回到岑宫,这个声音便三不五时地出来同他打岔,还总是挑在他心情最坏的时候,令他羞愤到不堪。他这回赤着脚走下了床,大声哭叫道:“我倒要看看你,你是什么——”
一只手突然死死捂住了他的口。他瞪大眼睛“呜呜”地挣扎起来,那人将他放开了,道:“其实你的阿公,你的母亲,他们都不在意你的死活,他们只是想逼你去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罢了。”
这话却似击中了徐肇的心,他发愣地抬起头,看见那人穿着宫里下人的短衣,他努力认了认,道:“你是厨下的人吧?”
那人好像全没听见他的话,“你以为他们很爱你么,就像家人一样?怎么可能,你是徐国的王孙,你必是要继承王位的,这里就是徐国主君的寝房,你必要住一辈子的。”那人嘴角一勾,“你将一辈子做你母亲手中的傀儡了。”
徐肇咬了下嘴唇。他听得一知半解,却有一种恐惧始终攫着他的心:“你说什么……什么住一辈子?!”
那人拿下巴指了指这灯火暗昧的寝房,“就是这张床,你阿公死在这上面,往后,你也会死在这上面……”
“我不要!”徐肇突然喊道,拔腿就往外跑。
那人冷淡地笑了一下,举足跟了过去。
***
徐敛眉今晚喝得有些多了。
她走回奉明殿侧殿的寝房,柳斜桥正在灯下等着她。他捧着的书终于不再是《吕览》,却是一册《庄子》。
她觉得无趣,道:“怎么还是黄老。”
柳斜桥放下了书,笑道:“殿下爱读什么书?”
徐敛眉撇了撇嘴,“兵法。”
柳斜桥大笑起来,笑至咳嗽不止。徐敛眉有些恼了,微醉的薄晕爬上她的脸容,显得分外娇艳无理:“我、我虽然书读得不如你多,但总归还是读过一些,你可莫要笑话我!”
柳斜桥摇头笑道:“我岂敢笑话你?”他走过来,揽住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声音低哑些许,“你可是世上的奇珍异宝。”
得了这样一个温柔的怀抱,她的所有疲劳和委屈好像都瞬时释放了出来,她低下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先生,我不是个好母亲。”
“怎么了?”
“阿肇说他不愿意做徐国的王。”她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襟,低低地道。
柳斜桥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平日里教导得不够,同你有何干系。”
“我……”徐敛眉竟尔哑然,但听了这样的话,她心中总有些难受,“我若早一些回来……”
“没有谁生来就知道如何做一个王者。”柳斜桥揉了揉她的头发,“即便殿下当年……也是受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
徐敛眉咬住了唇,“可我真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不再受一丁点我当初受的苦。”
“若殿下从小不是被徐文公所逼迫,现在会不会快乐一些?”柳斜桥仿佛是思索了一会儿,又浅浅地笑开,“不过若是那样,或许我同殿下便没有今日的缘分了。”
她抬头,只见他平静而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她的心安定下来,浅醉的脸颊泛着轻红,如一朵澄净的花。柳斜桥为她捋了下鬓边的发,柔声道:“我去瞧一瞧阿肇,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扁着嘴,点了点头,手却抓着他的不肯放松。他笑起来,“你莫不是还要吃阿肇的醋?”
她脸红道:“你便同他说,今晚上,我并不曾怪他什么……只是他往后也不可再当着文武百官那样任性。”
“我明白了。”柳斜桥柔声道,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
柳斜桥走出奉明殿,乘着夜色往上宫步行去。未多时,徐敛眉却也出来了,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
柳斜桥的嘴角带上了笑,脚步亦放慢了,留神听着后边的动静。
徐敛眉喝得醉意盎然,脚底时常便趔趄一下,又仿如没事人般摇摇晃晃地继续走,还紧张地看着柳斜桥的后背生怕被他发现。两人就这样行到了上宫,忽而却见鸿宾提着灯笼从上宫的台上满面惶急地奔了下来,到他面前,喘着气哭喊道:“驸马!王孙——主君不见了!”
第60章
第60章——烽烟起
(一)
十月初五,齐国通檄天下,言徐国幼主已在彼手中,限徐国于三十日内献出东境、北境的四个郡,并自黜为侯,从此奉齐为天下霸主;否则,三十日后,只会给徐国人送回幼君的首级。
十月初十,齐国的使者在奉明殿上堂而皇之地读完了这一封国书后,傲然地负手在后,抬头不无得意地望向御座上的徐公主。
徐敛眉在忍耐。
寒冷的天,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可是全徐国的人都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看她打算如何应对这种无法应对的耻辱。她真想径自将这无礼的齐国使者给杀了,然后率军直接踏平了齐国国都——
可是不行。她出来时柳斜桥已再三告诫了她:一定不可动怒。齐国人敢这样明目张胆遣使来告,为的就是激怒她,让她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
“怒气不必给敌人看见。”他平静地说。
她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竟然真的找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那浅眸深处,有丛丛阴燃的冷火。
终于,她抬起手来。
殿上众臣一时屏息,那齐国使者冷哼了一声。
“徐国北部的两个郡,本就是齐郡,由本宫的驸马打下来的;东部的两个郡,是原来的东泽国,恰也是齐国送与本宫的。”徐敛眉盈盈地笑开,“你们送来的东西本宫已收下了,如今你们却又说要拿回去,是不是也太便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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