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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苏眠说)



“我们就住奉明宫里。”徐敛眉揉了揉眉心,“父君一去,列国都蠢蠢欲动,我必得看着他们。”

徐肇突然哭得更大声了:“呜哇!我不要……我怕……爹爹,我们……我们回去……”说着他的小拳头便挥舞起来,没什么力气地砸在父亲的肩头,“我好怕,我不要住在,这里……”

柳斜桥一手抓住他的小手,徐肇想到阿公临终的样子,却愈加恐惧地挣扎起来,手推在柳斜桥的胸口,逼出后者好一阵咳嗽。徐敛眉难以忍受地道:“你没瞧见你父亲病了么?你还要让他咳到什么时候?”她三两步走过来将徐肇从柳斜桥身上扯下来狠狠往地上一摔,徐肇往后跌去,后背撞上了台阶,极烈的痛刹那攫住了他,令他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而后他竟然便不哭了,声音像是戛然被掐断的,他睁着那双水一样的大眼睛,不能理解地看着他的母亲。

徐敛眉咬了咬唇,自己的眸中也湿了。

柳斜桥看着这倔强的母子俩,叹了口气。他先去将徐肇拉了起来,给他揉了揉后背,徐肇正要再哭,柳斜桥却将那枚贝壳塞进他衣服里,道:“这是你娘亲特意捡来给你的。”

徐肇愣愣地看着他。

他揉揉孩子的头发,“如果爹爹死了,阿肇会怎么做?”

徐肇突然间睁大了眼,“爹爹——不要——”

“所以,”柳斜桥及时地止住了他说来就来的哭声,“现在是你娘亲的爹爹没了,她现在很难过,也很孤单,阿肇可不可以给她唱首歌?”

***

徐敛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现在很难过,也很孤单,阿肇可不可以给她唱首歌?”

一只胆怯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小心地扯了扯。徐肇抬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母亲,抽咽着道:“娘亲,阿肇给你唱首歌。”

徐敛眉没有动弹。

徐肇又回头向父亲求助,父亲鼓励地笑了笑,朝他做了个唇形。徐肇拼命把泪水收回去,软糯糯地唱了起来:“月兮月兮……皎而寒兮……我、我独、无衣……月兮、月兮……出而落兮……我独不归……”

母亲慢慢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两手捧着他的小脸,指腹轻轻地摩挲去他的泪水。他忽然就哭得更加厉害了,徐敛眉手足无措地看了他一阵,俄而将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好了好了……”她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声道,“男孩子不要哭,会叫人看去笑话的。你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就总是哭……你看我,我就不哭。”

说着这样的话,她自己却哽住了。

(二)

深夜。

柳斜桥将徐肇哄睡了,走到侧殿来,只见飘摇的长明灯火将灵柩前徐敛眉的身影惶惶地投映到墙上。

他咳嗽了几声,那灯火便晃了一晃。徐敛眉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到徐公灵前拜了三拜,方挪过来,低声道:“后半夜我来守着吧。”

徐敛眉摇了摇头,柳斜桥轻轻揽过了她,让她疲倦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身上,“我没有想到他去得这样突然……”徐敛眉喃喃,“我甚至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听说,他去得很平静,大约真是年纪到了。”柳斜桥温言道,“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了,他知晓你的苦处。”

“我的苦处。”她摇了摇头,话音哽咽住,“六年前我一去不返,一定伤透了他的心了。他知道我没有死……”

“我明白。”

徐敛眉抬手拨弄着银盆中缓慢燃烧的冥纸,火光幽幽地落在她的眼里。“我很想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出来,同我去看个地方。”

夜深人静,只有素白的帘在无声飘动。沿着抄手游廊再转几个弯,他带着她走到了岑宫北的钟楼下。

她看他一眼,提着裙角爬上那狭而陡的旋梯。钟楼里长燃着幽亮的灯火,却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更远的地方便是一片漆黑,她不得不抓紧了他的手,每踩一步都感觉到木板的轻响。

她须得同时听见他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她才安心。

每一层的缝隙里开着窗,透进来深秋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和他的白发。走到顶楼上,沉默的古铜钟四周只铺有半步宽的木板以容人站立,两个人不得不站得很近,她的背脊贴上了他的胸膛。

他低声道:“你看北边,那是什么山?”

她怔怔地抬起眼,只见深沉无星的夜空下是沉默的山峦的剪影,从脚下到彼方,全是一片黑暗。

“近处的是有悔山。”她伸手指道,“更远、更高的那座是贰锋山。”

“六年前,易将军在有悔山遭遇伏击,那时候的有悔山,是徐国与齐国的边界。”柳斜桥顿了顿,“而现在,有悔山已全入徐国,徐齐边境推进到了贰锋山,也就是说,你现在目光所及的土地,都是徐国的土地。”

她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望向远方。

远方只有漆黑的夜。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描摹这片土地的形状,就算夜色昏黑,她也知道在何处是平畴沃野,何处是湖泽水域,何处是樵采的山林,何处是丰穰的良田……在这高处俯瞰下去,山川梦影之间道路逶迤绵延,偶尔有行路人的灯火飘纵而过,她听见他低声道:“你曾问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这里,在最需要你的地方,我成为了你。”

夜风凉得彻骨,男人的声音却永是温柔的:“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将这些再还给你。这也是父君的愿望,是天下人的愿望,阿敛,你明白吗?”

她的手指渐渐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在颤抖:“还给……我?你同我一起,不好么?”

“我是个外人,怎可能同你一起分享这天下。”他笑了笑,“阿敛,如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绝不可再离开这片需要你的土地,你明白吗?”

她仓皇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他笑着,清逸的面容,多情的眼。风吹起他如雪的鬓发,一丝丝一缕缕,原来已苍白尽了。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也可能下意识里她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她不想听。于是她朝他踏了一步,却忘了这是在钟楼的狭窄顶层,他往后退一步脚跟便抵住了栏杆,他抱住了她,笑着正要开口,她却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他怔了一怔,抱紧她的腰轻轻地回应她,她却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退开来,舔了舔带上血锈味的上唇,低低地、恶狠狠地道:“我不许你走。”

那眉宇间的清傲竟一如往昔,沉着的、志在必得的、毫不留情的。

他的心猝尔一颤。

第59章

第59章——吾往矣

丧期还未过半,徐敛眉便去了尚书省,将前些日子堆积的奏疏命人抬到了书阁里去。然后柳斜桥带着周麟等臣子过来,将这六年来的事务向她一一禀报清楚,包括柳斜桥耗费心血培植起来的暗卫和卧底,以及边境上的几支精骑。如此夫妻两个一直忙碌了三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得稍事休息,徐敛眉吩咐宫里宴请这几个心腹大臣同用晚膳,柳斜桥便告退了。

徐敛眉看着他,抿紧了唇不言语。

柳斜桥欠身咳嗽着道:“在下已尽忠,往后便请殿下乾纲独断,振我河山。”

三日的繁忙之下,他的声音里疲倦已极,公事公办的措辞里却透出了安慰的期待。她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毋宁是说,他一个外人掌政五年,如今,必得退出这局,才能让她重树威信。她想阻止他,却又不知如何阻止,便只能看着他行礼走了出去。

后殿里开宴时,徐敛眉命人将徐肇带了过来。

这是六岁的徐肇第一次穿上那华贵的袍服。高高的金冠戴在他的小脑袋上尚有些不稳,一步一摇地,黑底刺绣金丝线的龙凤王袍袍角拖曳到地面,得让鸿宾牵着。徐肇低着头不肯看众人,只是扭捏地揉着自己这身奇怪的衣服,徐敛眉离座拉过他来,将在座的名臣宿将一一介绍与他。

他皱起眉毛,每向一个大臣行礼招呼,他都要转头去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说对了;母亲不笑,他便惶恐不安。不到十个大臣,却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知道大人们是在做什么。他只是遵从着母亲的吩咐,该行礼时行礼,该说话时说话,大人们的话都文绉绉的,他听不懂。

他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人已都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虽然周寰哥哥总数落他应该快快长大,可徐肇一点儿也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人拿这种态度对待他,这会让他想起阿公死前的样子。他宁愿他们来哄他。

“本宫虽一介女流,却到底会尽力匡正主君。”徐敛眉举起酒杯来,徐肇连忙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依礼,丧中不可饮酒。但这一杯酒,却是我父君的在天之灵看着的——望各位齐心协力,鼎助主君,兴徐国,得天下!”

徐敛眉一饮而尽,朝众臣亮了亮杯底。众臣却还不喝,只看向一边的徐肇。徐肇忽而反应过来,连忙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那杯酒给自己灌了下去,立时便呛得满面通红,连连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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