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妃挥开围拢上来的皇家护卫,上前拽住了陛下的衣袖,言辞哀切道:“陛下今夜一意孤行,他日定然要后悔。日后那般苦痛将是今日的几倍,几十倍……到时又有何人能够替代!”
“朕不需要你来教!”陛下抬手甩开了露妃,再也不看她一眼。他大步走上前,被翎凤拦手挡住,汹涌的气焰却丝毫无所畏惧:“朕的皇家护卫听令——只要你们还有一口气在,就把手中的弩.箭都对准他们。今夜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朕要他们一个都走不出这宫城!”
如此杀意满盈的王令就连甘希也不禁一怔,皇家护卫团训练有素,没有言语,没有迟疑,纷纷拿起了手中的连弩重新对准了包围圈中的三人。
“即恒队长,不用再问朕理由。”陛下阴蛰的目光中映着浑浊的笑意,对即恒微然一笑道,“朕要杀你,没有理由……朕就是想杀你。”
即恒胸中怒火窜涌而上,直冲头顶。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委曲求全原来都是一场笑话,不如就如翎凤所言:打吧,打完了再说!
炽烈的金瞳在暗夜中发出凌冽的光芒,杀意如同旋风急速地凝聚在少年周身,逼得人几乎有些呼吸困难。
翎凤感应到了即恒转变的心念,萦绕在心头的顾虑也就随之抛到了九霄: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完了再谈别的!
激烈的战意与杀意霎时间便在小小的清和殿里爆发,皇家护卫们都被眼前的战况惊住,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一脸颓丧束手就擒的少年,竟然还留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陛下不可!”露妃在剑拔弩张之中戚声喊道,却无人理会她的劝阻。人类岂会是妖魔与河鹿的对手,如此一战后果根本不堪设想。她的目光已经看到了数年之后中原大陆战火燎原,民不聊生的惨状。
中原大陆可以没有王,可以没有六公主,天罗却不能没有陛下……
“都住手——”
不知是何人在漆黑的月夜里扬声厉喝,让所有人都不禁一顿。
陛下当先第一个转过头,见到来人亦是呼吸一滞。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在柳絮的搀扶下疾步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成盛青,陈子清,张花病,孙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入了清和殿,一下子将本已冷寂的清和殿挤得满满当当,依稀仿佛回到了往昔的热闹。
只是人未醒,花已谢。
“陛下,本是同根,何必相残。”南王苍老的容颜上显露出了莫大的哀痛,缓缓说道。
陛下凝着南王藏在眉须下的深邃的双眸,冷冷道:“王叔既已答应不再插手天罗政事,为何今日又逾越了身份擅自入宫?”
南王沉重地叹了口气,柳絮强忍悲痛替父亲开口道:“陛下一国之君英明神武,如今却对对你爱戴有加的妹妹痛下杀手……又教人如何看得下去?”
“柳絮,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陛下冷言喝止道。
柳絮咬住唇脸色有些苍白,望着陛下的眼神里充满了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陛下。”成盛青忍不住上前进言。
“盛青,住口。”陛下却不等他开口就打断了他,
冷厉的目光直扫过成盛青,“朕还要向你追究抗旨之罪,你最好安静地待着。”
成盛青哑然无言,只得悻悻地退下。
陛下重新望向南王,方才一瞬而过的愕然已重又被冷酷所取代,他扬起头对南王道:“王叔还没有回答朕,今夜没有宣召,何以擅自入宫?”
南王凝重的目光落在陛下的眼睛里,他仿佛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昔日兄长的影子,也是一样的毒辣,一样的痴狂。
那些被血污和杀意所沾满的脸庞,相隔十六年依旧记忆犹新,如今又在新一批的年轻人身上重演。他对陛下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里都浸满了岁月的沉重:“陛下,当年老夫袖手旁观,因而失去了两个兄弟。如今老夫仍要袖手旁观,又将失去两个侄儿……如果天罗律法要惩治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者,老夫早已罪无可恕。”
这番话惊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柳絮骇然失声:“父亲,您……”
南王抬起手摆了摆,他望着陛下,早发的白发之下一对灰褐色的眼眸倒映着陛下的影子,一字字道:“花枝硕果所剩无几,纵使老树虬根也不过是烂于泥地。陛下,这一次老夫还该不该……袖手旁观?”
素来明哲保身的南王竟说出这样一番话,陛下固然有千万个不甘,一时也难以当面反驳。皇室手足在先帝的屠刀下已被血洗了一番,如今到陛下手中,所剩本已寥寥无几。这些年来天罗扩张伐交,那些皇子公主们又都带着各自的使命,永远离开了天罗。
“陛下。”南王须眉下的一双锐眼深藏着十数年沉淀的隐痛,他缓缓抬手指向和瑾,声音里竟浮现了一丝颤抖,“陛下当真以为,老夫这十六年置身事外,在奉阳过着快活日子?每每入梦,都要梦到这个孩子,梦到因她而死的很多人,梦到先帝……来求我收留她。”
陛下闻之一震,回眸问道:“先帝求您收留她?”
即恒抬眼望着这个外表明显要比年龄老十岁的男人,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中,既不靠近,也不疏远,正如这十六年所坚守的决定一样,怀着内心的负疚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若心有愧疚,就将她视如己出。不然就杀了她,斩草除根。’……这句话正是老夫所言。”
让南王没有想到的是,先帝竟然同意了,并且选择了前者。当年半是愤怒,半是怜悯的一句话,竟然给天罗埋下了如此巨大的隐患,这是南王始料未及的事。可更让他不曾想到的,是这句话让一个已被血迷了眼的暴君重新恢复了人性。
陛下默然不语,他只是看着南王,仿佛在探究这些话有多少真实。南王历经风浪阅人无数,自然明白陛下心中的疑虑,他所能道出的真实仅有如此,先帝对和瑾的各种安置究竟出于何种用意,自然已无人知晓。
只是细究之下仍能看出些许端倪:赐婚暮家,却允许悔婚。入葬皇陵,更是断绝了将来有一日,和瑾要被当做逆臣处死的可能……每一步的背后都是生路。
“三生为王,三世为煞。”
一个女子柔润的声音缓缓道出这句扰得天罗大乱的箴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一身华服,发丝稍有凌乱的女人身上。
露妃款款向和瑾走去,翎凤本想拦住她,却在她异色的瞳仁注视下自觉地退了开来。她一路无阻直走到和瑾身边,探手覆上和瑾额前的碎发。
即恒抓住她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天命如果亘古不变,天罗就不会有今日的天罗。”露妃丝毫不理睬他的戒备,扬声郎朗而道,“可天命若能被改变,昔日的预言是否还值得恪守?今夜云罗星陨,明月当位,是否也预兆了关于六公主的命轨已经被改变?”
这一番话令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到惊愕。这十六年来,云罗星始终与明月占据着势均力敌的微妙地位,如今象征六公主命轨的云罗星已陨落,六公主也因此昏厥不醒。可六公主若还能醒过来的话……
“为什么。”
即恒迷茫不解地望着露妃,喃喃问。他从来不曾寄希望于露妃会出手相助,雀翎宫一别,他分明在露妃身上看到了对和瑾的妒意。
“我不想让我爱的人难过,因为我也会难过。”露妃抬起眼睛,奇异的三色瞳里氤氲着柔水一般的流光,恍如月色“……我也是人啊,心会痛。”
她轻轻地拨开和瑾额前的碎发,将指印覆在那枚冲破了封印的海棠花上,仿佛只是在呼唤一个沉睡的孩子。
无数双眼睛齐齐注视着沉睡的少女,月色与火光之下,苍白的脸容印着那对纤长的眼睫愈发的黑。有多少人真正期待她醒过来,即恒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会由衷地期望她苏醒。
——即恒,如果有一天全天下都要与我为敌,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沁春园断崖之下,和瑾曾经这样问他。
——会。
他当时这么说,一边说着,心里却想,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天。
没想到“这一天”就来得这么容易,而他会用尽自己的全力去实践那句诺言……握在掌心的那只冰凉的手,隐隐有了脉动的迹象,不知是否错觉,那双紧闭的双眸,似乎也在月影之中悄然地动了一下。
☆、尾声
“快啊,飞高点!”
少女娇柔清脆的笑声惊起了林木上栖息的鸟雀,让整个庭院都充满了生机。两根藤条拧成的粗绳勾住一块细木板,像鸟儿似的在庭院里飞翔。
孙钊已经推不动了,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秋千上衣袂摇摆的绿发少女对身旁的两个人抱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可是队长名副其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怎么脾气都跟公主一模一样?”
“看来他就好这口呗。”陈子清躺在藤椅上用蒲扇遮着脸,懒洋洋地回答。
张花病擦了一把额头上滚滚而落的汗水,凝着那少女表情严肃:“我怎么觉得,她连长得都有点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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