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少卿送我回了停云阁,我却无法入眠,来到阳间京师。
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从一片凄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雾中。守门的侍卫已疲惫得恹恹欲睡,自然看不见来来去去,穿墙而过的幽魂。我缓缓漂移在城门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着他早日归来,却没料到死后,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城门外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到阳间来了?”
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
顿时心中苦楚难以抒发。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就算了罢。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云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注释(1):道教理论家葛洪在《元始上真众仙记》中记载了“五方鬼帝”分别为: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罗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犊山。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
第七章 青丝
杨云和冷蓉的故事虽然凄美,却是个悲剧结尾,从头至尾,连私定终生的机会也没有。按理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声不吭,给了我个大炮仗,自个儿却跑旁边听响,这实在让我无法对他提起防备。我看了看四周:“结发妻子?”
他的眼神相较之前更怪诞了些,看得我浑身不顺畅。终于他半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那他说思念结发妻子,是否又是谎言?可我已无力再去多问,只是轻声道:“没事,我不再计较了。”
杨云道:“我知道,欠你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偿,而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也有错。可是,其中还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苦衷……?”我握紧双拳,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还叫有苦衷?”
杨云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的颜姬已经在大声唤道:“娘子,你还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快过来,我看见了一个人!”
杨云看了看颜姬的方向:“现在这个环境不宜说太多,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这几日我都会住在楚江王那里,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过来找我。”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只是饿晕而已。”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颜姬:“你几时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颜公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么。”颜姬闪电般奔回城内。
看这年轻人手里拿着书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兴许是进京赶考来的。再看看他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细皮嫩肉的白斩鸡,大概是对了颜断袖的味。
没过多久骚狐狸就弄来了一些鸡肉,还贴心地亲自喂这书生。这人昏昏迷迷地把鸡肉吃了,半眯着眼看向颜姬:“你……你是神仙。”
骚狐狸的媚眼本来很勾魂,此时却圆瞪起来:“神仙?”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着颜姬伺候那书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现,满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样挥发在空气中。我和颜姬化作人身把书生安置在客栈,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为不想惊动老爹,我们从后窗偷偷摸摸翻进了新房……刚一落脚,便看见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挂件,但身上依然披着大红衣裳。
谢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们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前就把少卿叫过去训话,到现在还在训。所以娘子,颜公子,你们要好自为之。”
我惊:“我爹怎么会知道?”
谢必安道:“这可要问小王爷。”
少卿果然是个沉不住的主。我和颜姬对望一眼,正想商量点什么对策,谢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颜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么行,这念头还是打消了的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后吧。”颜姬一溜烟跑出去。
我连忙跟着出去:“我也去。”
谢必安站起来道:“等等。”
“怎么了?”
“你的手似乎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
我这才想起手上有伤,迟钝地嗷嗷叫起来。谢必安跑到药房里去翻了一会儿,提着两个药箱回来。看他把药材纱布摆在床上,有模有样地开始捣腾,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下来:“必安,你这人是刁毒了点,没想到做起事来是百样玲珑面面俱到。”
“我望与娘子白首齐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个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这般跟颜公子跑了,那我岂不成了弃夫。”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望着红帐子发呆。谢必安握着我的手盯着伤口,许久才道:“你这伤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来?”
“你在阳间可有遇见什么熟人?”
“哦,遇到了颜姬和你范兄,还有几个生前的旧识,就没别人。”
谢必安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沉默着掰开我的手指,用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在我手发抖的时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贵体,这点皮肉伤都会痛成这样。”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让判官烧烧试试。可少卿不会说这种话,他才是真的千金贵体,看见伤一定先吓晕过去再爬起来泪眼汪汪地抱着我包扎……谢必安是难得一见又俊又实在的人,却不知我究竟是怎么给了他一种很娇贵的印象。我虽出生名门,但跟着前半辈子傻愣后半辈子糊涂的老爹,全家过好的年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外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青楼混的那段日子不说也罢。
我摇摇脑袋,忍着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伤包妥。我和他虽已是夫妻,但还是没能问出他为何会有这种印象。其实不过是鸡皮疙瘩的小事,我这生性多虑的脾性就跟旧疾似的扎骨子里没法改。
收好药箱,谢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门口。开门后他道:“娘子请。”
我往后退了退:“不,官人请。”
“娘子请。”
“官人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还是娘子请吧。”
这无常爷的风凉话实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过他,只得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出去。
谢必安没有跟我去客厅,而是回到药房里放药箱。
客厅里坐着两个被训话的夫君和满眼血丝的老爹。见我出来了,爹奋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不敢相信,我闺女居然会在大婚当夜逃婚,我东方家颜面何在,体统何在!”
我道:“爹,其实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颜公子……”
“颜公子,你居然还叫他颜公子,你这是要把为父都要气活过来了啊!”爹看了看颜姬和少卿,挥挥手把他们赶回了新房。
他们刚一离去,我便道:“爹,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新婚当夜出逃于洞房,解释你大婚前半夜还跑到美人子箫府上赏月?”
“怎么,您都知道了?”
“整个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还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来,不然为父的老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了!媚媚啊,为父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离那花子箫远一点,他这人不行啊,不行!”爹卖力地摇了几次脑袋。
“花子箫是画皮鬼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不过是癣疥之疾,您也没必要一直这样说人家吧。”
“女儿,要知道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何况他有个真正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为父说什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我从没说要嫁给他啊,不过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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