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进屋才发现陆瑞生房里有客人在,与陆瑞生相仿的年纪,一身月白直?坐在窗下吃茶。她多看了两眼,不见男子正脸,只道是身形修长高大,指节分明好看。比起她四哥哥来,也不输身上的金贵之气。她三叔这里常有客人来,且都是好乐的风雅人士,合欢自也不大惊小怪。
陆瑞生手里持一箫,搁到案搭上走到她面前,“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合欢有些踟蹰,“不知三叔有客人在,若是不便,明儿再来。”
“没有什么不便。”陆瑞生引她到另侧玻璃印花屏风后的太师椅上坐了,只当那男子不在一般。
合欢见陆瑞生如此,自己也不拘着。那屏风玻璃清透,仍看得见窗下男子,映得像一副画儿,灯下曳着重影儿。合欢却不再多看,也不多问,心道陆瑞生说没有不便,应是他信得过的人物,自不防备。
“皇上突然给我赐了婚,三叔知道么?”合欢端了案上茶盏,手指轻磨杯沿儿,说得轻描淡写,“我听说三叔与那靖王私下略有往来,遂来问问三叔,他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人物。太太那边儿且说了些,都是人人皆知的,摸不到性儿。他这么大的年纪没有正妃,又要娶我这么点的人,可是不大正常?”
陆瑞生也端起茶杯来,吃了口茶,“应是疯病发了。”
陆瑞生语气极为闲意平淡,每每说话都是最不容怀疑的语气。合欢也听不出他是在损那位靖王,还是真个那靖王有疯病。但看陆瑞生在为自己不愤,心里十分受用,想着没有平白损那等身份人的道理,自默默当做了后者。她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放到案上,“原来他有疯病,那他长得如何呢?”
陆瑞生愣看了合欢一眼,并未出声解释,转头目光穿过玻璃屏风,“沙场上操练出来的人,能给人什么幻想。武夫何如,你照着比模便是了,总是出入不大的。”
“哦……”合欢略有些失望,袖里掏出帕子来,轻掖了两下额头。她在心里想着,年岁大也便罢了,好歹样子好看也是成的。如今听陆瑞生这么一说,顿时没了期待,只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个武夫糙汉。又有疯病,怪道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正妃。唉,可怜见的。
陆瑞生听她叹出气来,抬手理了一下她额侧鬓发,忽而柔声起来,“也别过忧了,便是嫁了还当在家一样。你尚且还小,不必思虑过多。旁的还有顾虑,只一件可放心,靖王不会欺你。你若不知如何对他,当做爹,也适宜。”
合欢有些哀哀,把帕子复塞回袖子里,直直看着陆瑞生的脸——人家是豆蔻年华嫁夫君,她是髫年之时嫁个爹……
☆、第14章 金丝楠木
说起来都是宽慰的话,把自己的未来夫君当爹待,是使不得的法子。再有年岁悬殊,也该有相敬如宾的样式。合欢被陆瑞生一席话说得没了趣致,想那靖王除了有权势再无其他优点的,粉面浮哀,在眉心拧出个蹙脚肉疙瘩,便辞过去了。想她这么精致的一个人儿,小小便才学满腹,打磨自己成为个完美的人,结果到头来竟要嫁那样儿一个莽夫,实在可怜可叹。好白菜被猪拱了、或着鲜花插在牛粪上,合欢从来也没深切明白过此类话的意义。
罢了罢了,唯叹自己命不好。转念想,在还没被拱之前,好好享受一番人生吧。
她走出乐房,颇有伤春秋之态,抬眼望了一眼头上光景。才是乍晴的,夜晚的天空渗着深邃的幽蓝,盘吸着漫天的云斗星辰。再转首要叫墨七和四儿,只见窗下黄灯如豆,曳出雕花窗格,铺在窗下地上。屋里那名男子的身影,正映在窗纸上。合欢又想,不必什么温润如玉,那靖王但凡有这一半的风骨,她也心甘。
屋内灯下,月光照进窗内,与窗下男子的衣衫交接一体。听到外头丫鬟送走了陆家七姑娘,人才起了身。指节分明的手,距近了瞧才见出糙意。掌心有厚茧,攥握起原本擒在指间的双蝶水碧玉簪,往袖里藏了,“打搅多时,我也该回了。”
“再听一曲又如何?”陆瑞生到他面前,面色森森。
男子亦无表情,一边儿往门外去一边儿闲闲说:“我等小人莽夫、又是老而能当爹的人,如何能久留?怕污了三老爷的地儿,回头叫我偿你风雅之名,怕是难办。”
陆瑞生不与他话头上计较,去屏风上拿下大摆披风,与他披上,“我送王爷。”
羽商阁所处的东北角另有一独间小门,方便府内外往来。陆瑞生的好友上门,从来走大门的少,多是通行小门,与国公府大房并不干扰。陆瑞生送男子到门上,门外有奴仆车马,见男子出门,忙上前叉手敛身候着。
陆瑞生送男子上马车,拱手相送,“今晚草民言多有失,还望王爷别往心里去。内侄儿尚小,若进了门,还多请王爷费心看顾。料想王爷也明白,她且框束不得。若受了委屈,必是哭闹不停,叫府上鸡犬难安,讲不得礼数。你既执意要娶,便收了旁的心思吧。”
男子回头望了陆瑞生一眼,鲜少见他话这么多,且还管起他来了。诸如他有什么心思,是他自个儿的事,别人不能管。尤其男人间心照不宣的事儿,放在嘴上明说就抹了面儿。陆瑞生说得已是含糊,却还是叫他心头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那侧奴仆打起了马车帘子,他便躬身进了马车。
靖王为何会娶陆家七岁小女做正妃,无人从其口得知具体缘由,陆瑞生也不知。朝野上下皆有猜测,各有说辞,俱不落实。深闺妇人间,道是说得闲语,调笑一通。而朝堂之上,议论最多的,则是结亲之后,陆家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却不知陆平生不惜得攀这高枝儿,顶着老脸嫩皮儿去求靖王缓些日子再娶他家小女。
昨晚才受了陆瑞生的警语,今儿又有陆平生府上求见。靖王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最见不得婆妈。他不过是要娶一媳妇儿,怎就叫陆家如此上心,当是破了他家底似的。他微转了两下手里茶盅,将一盏茶尽数吃下去,“靖王府不是虎穴狼窝,做靖王妃也不是受刑来的,信国公慌措什么?”
陆平生坐在太师椅上,清了下嗓子,“实在贱内不舍,只有这一个闺女,才将养到七岁……王爷体谅。再者说,小女实在年岁太小,许多事情不能明白,为人妇的道理更是一窍不通。还得留在闺阁,多教授一番,才好嫁到府上,伺候王爷。”
“本王不用人伺候。”靖王看着陆平生,不想多费唇舌,“但许你一年,过两日我上门提亲,定下亲来,来年四月,合下日子行嫁娶。再是小的,我说她做得靖王府正主,便做得。”
陆平生闻言道谢,不敢再得寸进尺多要求。这靖王最是性直性躁的,说不好给一窝心脚还是能的。惹不得,求下一准儿来,已是大恩慈,不能多生诉求。退出靖王府,陆平生长嘘口气,只觉为合欢争取了一年光景,也大是不错的,特特叫随身小厮回去告诉陆夫人。
信国公府,合欢一早起就忘了昨晚思愁。她心大,凡事想得开,掖不下哀愁来。出上房见阳光暖人,便叫墨七和四儿等人把暖阁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春去霉。院儿里搭了架子,来回绑了粗绳,挂晾被褥衣物。再有小物件的,都摆在廊庑下,琳琅一目像开铺子的。
金盏手勤,过来问合欢好,帮着墨七忙活一气。四儿瞧她是讨好的,撅着下巴不爱与她说话。合欢歪在廊下,晒了一阵太阳,洋洋起身问她,“你家姑娘醒了没?”
“回七姑娘的话,还没呢。”金盏掸下袖子,“不知道……”
“带我看看去吧。”合欢站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出来也是晦气的,倒不如不说。跟金盏去了厢房,那陆青瑶面目消瘦青白,在床上躺着,微弱喘着一口气。
金盏给合欢搬了张玫瑰椅,在椅子上垫了绣字青缎引枕,“七姑娘坐下吧,咱们也是没辙了,只能这么生等着。您瞧她脸色,哪还有一丝血色。偏瞧了那么多大夫,没一个瞧出症候的。要我说,怕是心病呢,就自个儿吓自个儿,陷在梦里出不来。”
“你出去吧。”合欢往椅子上坐了,“横竖是我吓病的,我有责任。叫她一叫,醒就醒了。再是不醒的,我叫太太准备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埋了也便罢了。”
金盏脊背上生冷意,心道自家这七姑娘真是个心狠胆大的。她退出房去,关了门,在门边儿杌子上坐下来,只是守着。
合欢坐在玫瑰椅上歪着头看陆青瑶,看她那副模样,也有些不忍起来。这么些时日熬了下来,合欢知道陆青瑶吞下去的那颗相思子肯定没破壳漏毒,否则她早死了,不能还躺着喘气儿。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多半是吓得,自己下意识不想醒过来。
合欢撑着椅把儿托起腮,髻上水滴玉流苏曳曳晃。她只是这么呆看着陆青瑶,看得发腻,十分无趣地出口气说:“你就这样儿胆小,白重生了。”
陆青瑶陷在昏沉的梦里,黑乎乎的,除了鲜血、死尸、登徒子,还有忠王妃那张艳丽的脸,眉锋似刀,刻薄得要命。再见到七妹妹,笑笑的,一脸粉嫩的纯真无暇,眸子里却都是狠厉。她只是笑着盯她,语气鬼森地跟她说:“你还不醒么?白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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