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悄声窃语,煞有介事一般,美牙抬头看去,便看见细雨之中那个衣衫已经半湿的女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然后缓缓继续踟躇向前。
她没来由,便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便听见庭中一个轻灵的声音:“见过王上。”却是楚王来了。
苑齐行了礼,站在那里没有动,两鬓的耳发服帖着尖尖的脸庞,眼脸细密的雾气,一看便是刚刚哭过,而此刻雨水打湿了衣衫,服帖在身上,倒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恰好便不瘦。
她见了礼,并没有马上离开,楚王头上的华盖迤逦出曼妙的水线,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缓缓低下了头,看向楚王衣襟下摆处。
这模样,倒是像楚王恋恋不舍一般。
“怎么不打伞?”他蹙眉。
苑齐娇娇怯怯不胜关怀一般:“细雨绵绵,只是数步,奴婢无事。”
“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
苑齐一愣,复而脸颊微红,和湿润微红的鼻尖相映成趣:“奴婢自小身体尚好,这些许小雨……”
楚王不耐烦打断她:“蠢货,前两日君夫人刚刚病愈,万一要是传染夫人——”说罢,又嫌弃看她一眼,“身子好,脑子不好有屁用,苏大发是怎么选人过来的!”
刚说这两句,便听见远远偏殿的窗户砰的一声阖上,他转头看脸色苍白一脸懵然的苑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
苑齐走了两步,听见他吩咐身旁的大季子:“可找人看着,有异移去净月堂。”
大季子唯唯诺诺。
苑齐复立雨中,光滑的脸上那抹怯弱和懵然全数消失,只剩下彻底的苍白和漠然。她低下头去,缓缓向前走去,地上积攒了无数水花,踩上去,步步生莲。
楚王进了殿,最先看到的不是辛汇温柔热情的笑脸,而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昏暗。
“怎么不掌灯?”他左右一看,在某个角落看见一个阴沉沉的暗影。
“掌灯作甚?”辛汇刚刚说话,便被身旁的美牙轻轻一推,她身子一歪,便住了口。
大约是听出她口气的不善,楚王便解释道:“今日因为齐国的事情略略忙了些,一直没过来看你。”
“你忙不忙与我何干?”美牙急的跺脚,小姐这是在说什么糊涂话,忍不住又推了一推她,这回半个屁股差点推出去,辛汇恼怒回头瞪她,奈何关了窗户,本近黄昏,屋子里并不能看清表情。
楚王又想了想:“这工正是寡人亲自拣选的,做事最是伶俐。”
辛汇心口一阵隐隐的气闷无法宣之于外,听他罗里吧嗦更是不耐:“谢王上好意。”
美牙着急得上火,刚刚看见王上一来,便火急火燎过来寻小姐,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竟说些气人的话。她这回只是轻轻一推,辛汇还没回正的身子顺着凳子坐到了地上去。
“挤什么挤?挤糍粑啊!地儿那么宽,偏偏往我这里凑。”辛汇麻溜站起来,语气相当不善。
这口气隐隐带着指桑骂槐。
楚王面上有了不悦,他昨夜一晚没睡,大早上天没亮就去帮她猎老虎,接着又是一天的筹备,听说她这里偏殿漏水,立刻忙里偷闲拣了最得力的工正前来处置,然后晚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过来,却是这样的待遇。
“你!”他不满道,“是不是寡人太宠你了。”果真,女人宠不得,稍微对她好些,她们便忘了自己的本份,一有不满,便蹬鼻子上脸来。
辛汇没吭声,美牙紧张地看着自家小姐。
短暂的静默中,只剩下对峙和沉默,最终,楚王的语气还是松软下来:“也罢,这两日,寡人将微服出巡,你便在宫中好好反思反思。”
微服?出巡?
辛汇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立起来,她立刻转过头,刚刚因为那苑齐惺惺可怜而带来的些许不爽全部都消失无痕。
“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啊?”她问道。
楚王没吭声。
“王上?”
火折子打燃,然后一只宫灯点亮,辛汇捧着宫灯走过来,黑黝黝的眼圈写满期待:“王上是一个人去吗?”
……女人,果真善变。
楚王微微眯起因为突如其来的光明而不适应的眼睛,睥睨看她:“莫非,夫人也想去?”
辛汇鸡崽一般点头。
楚王缓缓摇头。
辛汇转到他头的一边,殷切道:“王上……”
楚王便摸了摸自己那坚毅的下巴,狐狸一般的眼睛扬起,煞有介事道:“但是,寡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你拿什么报答我?”说罢,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几扫,特意又在胸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嘴角缓缓勾起。
辛汇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片刻,果断道:“以身相许吧。”
咳咳……楚王被自己口水呛到,猛烈咳嗽起来,他难以置信的眼中慢慢掠过一阵狂喜,然后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她手:“今晚?”
辛汇将那宫灯放在桌上,点头:“今晚就给王上送来。”
楚王:……好直接……啊,求鸾小札,啊,晏二郎,啊,同袍们,——我家夫人画风变得太快,有点受宠若惊,怎么办?
“王上,是明日就微服出巡吗?”辛汇心头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的问道。
楚王嗯了一声,起身转到桌前坐下,强掩激动,端了桌上的冷茶遮住脸,一口口抿着,间隙一眼一眼看着满脸笑意的她,只觉心中爱极,又想起眼下先要处理好几件要事,为晚上空出时间,便应了几句风一般去了。
朱子房中,今日的内侍明显感觉到王上的如沐春风,便是聒噪的咸尹啰啰嗦嗦说了许多,他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还不时笑上一笑。
内侍们面面相觑。
直到坤和宫里送来了君夫人亲自备至的礼物——
楚王疑惑地打开那木香浓郁的精美匣子,便看见里面躺了一根须发直立的千年老参……
老参……
辛家女,枉寡人敬你是条汉子……敢作敢当么?
呜呜……说好的以、身、相、许呢!!
☆、第二十八章
如同昔日踏青出游的前夜,久困马厩的马驹子解了缰绳,兴奋过头的辛汇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烙煎饼,数了无数只猫儿狗儿,还是了无睡意。
最后,索性吁口气,翻身坐起身来叫宫娥备宵夜。
下了一日的雨放晴,星空熠熠,灿若珠光,空气清新的像是从树叶中过滤了一般,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静静的夜,只听闻淡淡而悠远的咳嗽,她便想起当日被当了自己替死鬼的那只可怜青蛙,以及拿剑的那人,那眉眼……嘴里便哼了一声,随手揭开面前画眉笼的布罩子,只看那鸟头搁在怀里睡得昏沉磨牙,一派傻气,她不由笑起来,心情无端端的好。
宵夜上来的却不是美牙,牡丹解释说美牙今日落了雨,晚间有些发热,眼下刚刚睡着,由她顶值侯着。
辛汇大为可惜,还说明日双双把手牵,看来美牙却是那没运气的。
牡丹回了话,备好膳食,却不退下,站在一旁看辛汇一勺勺吃着羹粥。
辛汇慢条斯理吃着,乜了她一眼:“看也没用,美牙都没带,可不能带你。”美牙那针尖大的心眼,回来听了可不得又气病才是。唉,可惜啊,她可是来的时候就念叨要来吃吃楚国最有名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的。
牡丹讪笑迭声道:“夫人,奴婢怎敢和美牙姐姐并论。只是,只是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她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
辛汇蹙眉看她,不当讲那还讲什么。
牡丹知道小姐不喜欢自己这贼眉模样,忙忙将吊下的半截话抛出来:“夫人可不知,前两日寿宁宫的那位翠小姐生了病……”
辛汇想起那一拳,不由两分心虚,哼了道:“无凭无据——这却赖不到我身上来。”
牡丹摆手:“夫人却不知,翠小姐这病病得奇怪,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白日发冷,夜间却发热——而且,听说,她的两名贴身宫娥都病了。”
辛汇奇道:“这是什么病?”
牡丹见辛汇没有听出重点,便压低了声音:“什么病可不知。但是,夫人,这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奴婢多嘴,只是小姐,毕竟那人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不可不防呐。您倒是一片好心,可是,今儿大家可都是看见的,夫人您还在呢,她便做那模样给王上看,倘若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幺蛾子。夫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天她只求您收留,明日,说不定就肖想其他的东西了……”
辛汇大倒胃口,看了牡丹一眼:“难怪古人云:食不言。徐嬷嬷嘱咐你的时候,难道没跟你说,凡事点到即止么。”
今儿从苑齐在庭中和楚王说话回去后,先是美牙,后是徐嬷嬷,你来我往轮流上阵不咸不淡跟辛汇说了好些。
但她们却不想,一个宫娥刚刚和王上说两句话,立马被寻了由头处理,一旦传出去,这王后该被说的多容不下人,当的太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实在有损她的颜面。
牡丹本想借着美牙和徐嬷嬷的东风博得一个为主着想、聪慧可信的好印象,却不想直接碰了一鼻子灰。
她还想再说,被辛汇挥退下去,出得门来,背上脖子上立刻起了细细一层鸡皮疙瘩,好冷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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