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击踘场内,除却马背上的黑甲军照常比赛,几位阁老老眼昏花,便只剩立在凤座前的皇后娘娘,盯着大帝步步从台下走到她的跟前。
大帝朝她伸出一只手,才发现那只手有血,又换了另一只,百里婧不肯将手给他。
大帝笑,走过去揽了她的腰,凑在她的耳边亲了一口,笑道:“生气了?小心肝,朕没事。”
话音刚落,百里婧心里涌起一阵恶心,她捂着嘴伏在他胸口,眼看着就要吐出来。孕三月以来,常常还是恶心想吐,今日大典折腾了几番,她在这时该受不住了。
“皇后有孕的身子不易操劳,众爱卿继续观赏击踘赛,朕送皇后回宫休息。”大帝神色一丝不乱,微微倾身将皇后打横抱起,朝击踘场外的金舆走去。
击踘场风大,桂九早已替大帝披上黑色披风,披风下的白色球衣上沾染了一丝血红,随着大帝的步履,那颜色异常刺目,分不清是血还是红。
帝后上了金舆,立后大典最后的娱乐正在继续,可多少人已无心再看击踘赛。
承亲王君越将白烨拽至一旁,手指僵硬,难握成拳,压低声音问道:“他受伤了对不对?他果然有病?场内的安排不会出错,他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却还硬撑着掩人耳目?”
白烨抿唇,未见半分慌张,沉默良久才对君越道:“二表兄,恐防有诈,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君越已不知何种心思,似乎下定了决心鱼死网破:“不能给他挣扎喘息的机会,绝不能!”
说罢,便决然转身而去。
“二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摇摆不定吗?”白露的眼睛追着远去的君越的背影,急得冲白烨瞪眼。
白烨的脸色一如往常,眉心若蹙:“……此毒嗜血,不出意外,中毒之人当活不过今夜。”听不出他话中的喜怒,仿佛只是件寻常事,他照实说出来罢了。
白露听罢,双目睁大惊愕不已,又转为惊惧狂喜交加时的失语,她语无伦次道:“我……我去找、找皇姑母……”
“露儿……”白烨没能拦住她,兄弟姐妹几人,从没人肯听他的劝,白烨只好又收回了手,望向击踘场上的黑白两队。
球只有一只,引得人人争抢,头破血流也要抢,肝脑涂地也要抢,何况是比球更大更重更让人难以释怀的东西。
若说有什么可惜,只可惜了这场盛大的婚典,有人说出去的话也许将永生无法实现……
……
金舆内,百里婧离了君执的怀中,那张施了粉黛的脸艳丽依旧,一双明眸紧盯着他:“陛下,你流血了。”
她肯定地说道,不是猜测。
君执笑,脸色苍白,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藤杖上有倒刺,刮了一下而已,别担心。”
她对血腥味太熟悉,即便他从球场上回来用披风遮掩,一靠近她便闻见了。大秦皇帝英武不凡的一面才让她见识过,转瞬便给了她熟悉的血腥味,方才在球场时,她几乎脱口而出叫了御医,只因她的夫君有失血之症,一点伤口都可能流血不止。
然而,她还是打住了没有出声。
她从前的夫君是个病秧子,失语、忌口、孱弱,这三样东西,她在大秦皇帝身上一样也不曾找见——他说情话的功力比手写的还要顺畅,荤素不忌,对吃喝不讲究不忌讳,更不曾与“孱弱”二字搭上分毫,他强大到毫无破绽,怎会因一点伤口出事?
君执的手垂在一旁,血顺着指尖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
☆、第316章 大帝中毒
金舆内,帝后二人并肩侧坐,一时无话。
君执瞧见他的妻眼眸深深,明眸只闪过一丝波动便又平复下来,他忽然就笑了,依旧用那只干净的手抚触她的脸,光滑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
他忽然发问,音调低沉:“小心肝,若是大婚第一日朕便丢下你来收拾残局,你可会怨朕?”
百里婧对上他的狭长黑眸、含笑的凛然模样,脸色虽平静依旧,身子却紧绷,有要起身的意思。
君执稍挑起眉梢,手将她的肩膀按住,随后遮住她的双眸,声音越发沉厚:“朕逞一时匹夫之勇,想在你的面前耍耍威风,不成想许久未玩击踘,手生……朕如今抹不开面子骑虎难下,小心肝,莫要笑话朕。”
他说完,揽了百里婧的肩膀入怀,靠着金舆的一侧不再动。
静等了一瞬,百里婧拿开蒙住她双眼的手掌,只见他另一边手臂白色的衣袖被血浸透,顺着带血的指尖看去,鲜红的地毯上刺绣的花卉已被染得血红,而身边人靠在金舆上,不知何时合上了狭长的凤目,安静得像是已血尽而亡。
“墨……”百里婧大惊,险些便乱了分寸,脱口叫出不合时宜的某个名字,墨问,墨问,她以为坐在她身侧的这人是墨问。
“恭迎圣驾回宫——”
正在这时,金舆恰好停了下来,外头有人通报,已是回到清心殿了。
血腥味太浓,血不曾止住,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昏睡过去,百里婧掐了掐他的人中,拍了拍他的脸,他没有醒过来。
“陛下,皇后娘娘……”
桂九、袁出掀开金舆的帘子,见此场景纷纷吓得噤声,稍一偏头却对上皇后的目光,并不曾有半分慌乱,深沉而无畏。
她抱着陛下歪在她肩上的脑袋,镇定且略带苛责地望着他们:“还不快传神医,陛下受伤了。”
桂九同袁出对视一眼,纷纷别开了头去:“是!”
大帝被搀扶下了金舆,仍旧昏厥未醒,全然不知外事。
见状,紧随金舆之后的梵华等人忙要冲上去,梵华方才还在和薄延闹,这会儿自发地握了薄延的手,紧张道:“老薄薄,大美人怎么了?!大美人可不能死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薄延这回没再挣开她,反而握住她的手轻捏了捏,低头安慰道:“你不添乱就已经很好,待会儿想必会有很多麻烦,也许要见更多的血,让仇五带你出去避避。”
“我不去,我要保护娘娘!”梵华弃了薄延的手,作势要往前冲。
薄延伸手点了她的穴,送到一旁的仇五怀里,丝毫不拖泥带水道:“带出去。”
不容置疑的口吻,没有商量的余地。
梵华睁着一双眼睛被仇五硬生生拖走,身为兄长的释梵音不曾阻止薄延的暴力,而是双手合十对薄延道:“薄相大人,陛下的血呈黑色,想必是中了毒,小僧略通药理,可否容我一试?”
薄延竟未阻止释梵音,略一点头:“随我来。”
……
清心殿内乱成一团。
“神医何在?”百里婧问道。
“神医被阻在了龙华殿,太后娘娘忽然召见,说是身子不适,只能由神医来医治。这可如何是好?”出去的太监回来时两腿打颤,只顾磕头。
百里婧转头去寻人:“孔雀姑娘,你来替陛下诊治诊治。”
孔雀精通易容之术,若非她想露面,真面目怕是没几人识得,百里婧不知她是易容成了侍卫还是宫女。
忽见一侍卫匆匆而入,跪在龙榻前便替大帝验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女声道:“娘娘,下毒之人手法歹毒,此毒从伤口钻入,专嗜人血,寻常之人伤口自愈,则毒自解。可陛下有失血之症,伤口无法自愈,此毒便无药可解!”
百里婧听罢,略思索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即便神医在此,也未必可解陛下之毒?”
孔雀默不作声。
百里婧握住君执的手,坐在龙榻一侧望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
头上的凤冠太重,一低头压得脖子更痛,她伸手要去摘,宫女们忙上前来替她摘下。
百里婧望着君执的脸,竟笑道:“其实,就算你们陛下在我的面前血流成河,我也未必再哭得出来……”
孔雀低头不语,袁出、桂九互相看了一眼,其余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对袁出来说,上一回血流成河是在东兴盛京城的护城河边,万箭穿心的箭阵袭来,他坠入护城河被迫死去。
对桂九来说,最熟悉的当是盛京左相府偏院桃林里的一剑穿胸而过,婧驸马血尽而亡,喂了林中桃树满腔的热血。
可对大秦皇后百里婧来说,以上种种皆是亲身所见,最后的血腥场面是怀有七月身孕的木莲为她挺身受了一剑,血溅地宫三尺,斩断了她最后一点少女心思。
木莲是北郡府的细作,是韩晔的人,与她相识之始便是有心算计。她是该哭她的舍命相救,还是该哭她五年的欺瞒欺骗?
少女时候的女伴、爱人、师父,甚至父母亲属乃至封号名声等身外之物,哪一样不是假的?
少女婧小白的心思坦荡而剔透,为人母为人妻的大秦皇后沉敛而稳重,她握着大秦皇帝的手,摩挲着他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对昏迷中的大秦皇帝道:“我以大秦皇后的名义起誓,我会保护你,会站在你的身旁直至最后一刻,一年前不是空许诺,一年后同样不是。我从不空许诺。”
大秦皇帝不曾应她一句。
大厦将倾,好在她已能临危不乱,无论桂九、袁出还是孔雀皆静候她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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