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晔与林岑之二人坐定后,侍者又换了一杯茶奉上。林岑之捧着茶,有些赧然地笑道:“大师兄,没想到咱们鹿台山上卧虎藏龙的,不仅有王府世子,还有当朝公主,从前我就想,大师兄的身世肯定不简单,气度上与我们这些师兄弟都不一样,但婧小白是公主就太令我意外了……”顿了顿,林岑之继续道:“早知道婧小白是公主,我从前就不去师父那儿告她那么多回状了,若是算起来,我和她的梁子结得有点大……昨天得知这真相,要不是我硬憋着,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别想出校场的大门了!”
韩晔喝了一口茶,听罢这些,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来,出声却仍旧平淡毫无波澜:“她从不计较这些,无须担心秋后算账。”
“那倒也是!”林岑之爽朗一笑,笑过之后,偷眼看着韩晔,欲言又止道:“那大师兄与婧小白……是怎么回事?”
韩晔喝茶的动作一顿,却又继续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头都没抬,开口道:“不合适,就分开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一条理由足以对任何人解释分手的缘由,他们不合适,所以,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之后的种种由着别人去想去添油加醋。
林岑之知晓韩晔的脾气,知道想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还是不甘心地又问:“怎么会呢?从前好几年的时间都没觉得不合适,一下山就变得不合适了?是不是婧小白的公主身份让大师兄为难了?她是骄纵了点,但还不至于专横跋扈,在鹿台山上的时候我虽然老是告婧小白的状,但心里头还是很喜欢她的。哦,不,不是那种喜欢……”
林岑之兀自尴尬地解释着,“是师兄妹的那种喜欢,真的……从昨天晚上来看,婧小白似乎还是……放不下大师兄……”
他抬眼去看韩晔,却发现他的面色不改,仿佛对哪种“喜欢”都无所谓,对婧小白喜欢不喜欢大师兄也无所谓,只是淡淡道:“是我负了她,都是我的错。若是师父师兄弟们问起,就这么告诉他们吧。”
林岑之料不到韩晔会承认得这么爽快,把所有责任一肩揽下,语气仍旧是他一贯的轻描淡写,三年多的感情,只凭一句“都是我的错”便交代完了,着实让人无法接受。
从昨日起,林岑之便以为韩晔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对他抱有期待,却得到这样一句答复,胸口无端升起一股子无名之火,丢下茶盏,站起来大声道:“大师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从前我以为整个鹿台山上只有你最沉稳最有担当,可你的担当还在,担当的对象却换了!哪怕你现在的妻子再怎么温婉美貌,再怎么比婧小白懂事乖巧,你这一始乱终弃的做法真是让我心寒!师父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你的腿!你还记得下山前师父说了什么吗?不离不弃,相伴终生!你这么快就忘了么!”
越想越愤慨,他以为依照大师兄的个性,两个人分开多数是婧小白的错,哪怕昨夜听到婧小白撒酒疯的那番话,他还是不相信问题出在韩晔身上。现在,亲自找大师兄讨到说法,事实却是他不愿接受的——被鹿台山上所有的师兄弟们奉为榜样的大师兄,师姐妹们心目中最想嫁的稳重公子,他竟成了负心薄幸的第一人。
面对林岑之的愤慨,韩晔还是无动于衷,既不辩解,也不恼怒,神色平淡,等同默认。
林岑之被气得夺门而出,跨出门槛前,回头道:“大师兄若是觉得那两盆碧桃花碍眼,大可砸了去,只当岑之从未来过贵府上!告辞!”
韩文韩武立在韩晔身侧,听到这等大不敬的言辞俱皆愤懑,大有拿刀架在林岑之脖子上的冲动,然而,韩晔抬起手,无声地制止了他们,任由林岑之那身月白色的袍子在正厅前的笔直长道上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模糊。
韩晔的目光直视前方,深邃的星眸又暗了一分,静坐了大约一刻钟,他自嘲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径自朝书房走去,入了书房的门,韩晔的笑容一瞬间收尽,开口道:“派人盯着林岑之……”
从他的口中完全听不出任何的师兄弟情谊,林岑之的名字对他来说生疏得如同一个陌生人,什么鹿台山,什么师训,通通毫无意义。
韩文什么都没问,立刻应道:“是。”
韩武却有了质疑:“昨夜护城河畔之事已经打草惊蛇,玄影的所有行动都必须小心,朝廷撒下大网了。”
韩晔冷笑:“……打草惊蛇了,他却还是没死。”
韩文韩武立刻矮身跪倒:“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用?”韩晔缓步走到窗边,见窗台下摆了两盆盛开的碧桃花,他伸手勾起一截花枝,因为受了轻微震动,碧桃花瓣簌簌而落,不一会儿,他手中的花枝便空了,只剩几片绿色的叶子,破败不堪。
于是,韩晔便松了手,将指尖挑起的花枝放开,没再去看那些弱不禁风的碧桃花,仿佛它们的凋零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淡淡道:“我兴许是太过心急了……既然惊动了朝廷,那么,他们如今的视线会胶着在京城的治安上,命令所有玄影撤下来,全力去做我几日前交代的事。昨夜的失策,不需要你们再插手,明白么?”
“是!”韩文韩武整齐答道。
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唯一还能有所期待的,只有安插在相国府中的那一枚棋子罢?
“哐当——”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杂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韩文警觉地拉开了书房的大门,只见百里落身边的贴身侍女春翠站在十米开外的长廊尽头,手中端着托盘,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跤,托盘里的酒菜全都碎了,她骂骂咧咧地对着墙头喊道:“该死的畜生!居然敢抢食!不想活了!”
墙头站着一只花猫。
离得远,按照春翠所站的位置和她的神情,应该不是偷听过后慌不择路才打碎了盘中种种,韩文遂放下心来,复又将门关上。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听见春翠在外头敲门,道:“驸马爷,宫里头贵妃娘娘派人来请公主,说是七殿下病了,让公主回去一趟,公主见您忙,就没打扰您。奴婢是来问问,晚膳您是在书房用,还是去前厅?”
韩晔坐在书桌前,深邃的星眸眯起——
这么晚去宫里头,当真是因为七殿下病了?
只想了一想,韩晔便继续执笔抄录经文,全不在意道:“在书房用。”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韩文点起了灯,书房里亮起来,却有些热,窗子开了,外头的风吹进来,窗子近旁的碧桃花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叶。
韩晔停下手中的墨笔,目光定定地看过去。
韩文也瞧见他在看什么,遂开口道:“爷,花都落完了,搬出去罢?这碧桃花的时令已过,强求不得。”
韩晔喃喃:“是么?”
……
夜色降临时,大兴国皇帝的御驾从相国府出来,一路浩浩荡荡折返皇宫,虽并未鸣锣开道大肆声张,却还是引起了百姓们的沿街参拜。只是这次同行的禁军人数着实众多,任何人都不得见御驾中景元帝的龙颜。
御驾从正午门出入,而百里落入宫时则从西华门进,时辰凑巧,轿子行进中,恰好瞧见前方人声鼎沸,便问了身边的人,这才知晓景元帝是从何处而来,引起她满心的疑惑——
当今圣上何等尊贵的地位,却纡尊降贵前往左相府探望婧驸马……为何要探望那个病秧子?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
及至到了咸福宫,百里落将此事与黎贵妃一说,黎贵妃哼道:“莫不是司徒珊那个毒妇真的对病秧子下手了?反正,早死晚死也没什么不同。早点死了,她好早点为她那个女儿再觅一门亲事。”
百里落却不以为然:“母妃,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上次百里婧上未央宫那么一闹,听说母女俩早就闹翻了,皇后去行宫呆了这些日子也不见回来,摆明了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黎贵妃接过大宫女春岚递过来的解暑茶,喝了一口,冷笑道:“她什么时候对她的宝贝女儿不放任自流了?贱人的矫情就在于此,欲擒故纵的招数,谁也玩不过她司徒珊!真要好好计较,落儿,咱们母女都不是那个贱人的对手,这些年她将你父皇捏得死死的,仗着司徒家的势力和她自己那点战功就不把后宫任何妃嫔放在眼里。哼,二十四岁才出嫁的老女人,论入宫的资历,她司徒珊算什么东西?!欲擒故纵玩得再好又有何用,这后宫中还不是妃嫔无数,哪个不比她漂亮?她真以为你父皇的一颗心就能永远留在她身上?人老珠黄,浑身都是毛病,你父皇玩过了,厌了,真会对她那副狰狞难看的身子留恋不舍?呸,狂妄的贱人!”
这番话百里落早就听厌了,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都是对皇后司徒珊的抱怨,可是越抱怨,越说明说话的人毫无底气,心里藏着无数的无法排遣的愤懑,除了抱怨,什么都做不了。
百里落早已不在意,也不与她的母妃争辩什么,安慰道:“母妃,为了两个贱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七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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