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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有女 完结 (朽月初十)


老奴一听,心里也油然生出一股同情:是谁下了这般黑手?这孩子年且十岁,怎地就要遭这份罪?
两人说话间,江朗亭已经逐渐找回了神志。他心头不再糊涂,但身上还是疼得特别厉害,稍稍想动动手指都疼得抽了几口冷气。
龙吟子解了他的穴道,便见江朗亭强抬起头瞧着自己,哭了喊道:“师父!徒儿疼得受不住!”
龙吟子也心下难受,实在瞧不下去便蹲下身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到江朗亭面前的地上,拿手轻轻抚了爱徒,最后手指落在百会穴上。
江朗亭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头顶流向周身,全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趴在地上小声呜咽,过了一会儿方觉得消了疼,龙吟子见状赶紧差老仆将他扶了回房。
等他转身出了门,龙吟子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微微喘气,心道:“这咒果然十分了得!此番才半刻钟便耗去自己三成功力。既然无法可解,那便替他疗伤减缓痛楚也罢,日后每逢月圆便如此就好。”
龙吟子号称“鬼见也愁老龙王”,可是偏偏鬼遇上都得怕的他却对徒儿的毒咒束手无策,过去几十年只管制毒不管解毒,今日方知道不妙,却也是晚了。
他这般退而求其次的打量也不错,可惜老天不容人,这中咒之人随着年纪越大,便发作得越发毒辣,疼得越发厉害。势必让人活不过二十的毒术岂能是什么善罢甘休的?只怕,恨不得把这可怜人活活疼死才好!
果然,至此之后每逢月圆,江朗亭便遭受了一遍又一遍的酷刑,龙吟子只能在他浑身大汗、疼晕过去的时候再耗着内力为他缓解:一开始是费三成,后来是五成,再后来干脆是七成、十成。
江朗亭与师父师娘相识的第四年,他正当十二岁,那时毒咒已经十分厉害,龙吟子为他疗伤也变得百般艰难,每次完毕都像是刚刚跟劲敌一场恶战,很是吃力还不占上风。
当他一次次汗湿衣裳,路都走不稳回到屋子,妻子王惊鸿赶紧上前扶住他,万分心疼地问夫君:“龙哥,你这会儿如何?”
龙吟子挥挥手,话都说不利索,只顾着大口喘气,脸色也是惨白。王惊鸿给他拭了汗,那泪珠也落在粉脸上,哽咽着说道:“这般每月费尽功力,武艺不得精进倒也无妨,只是龙哥如此一气儿用光,将养都要许多时日。你养好了,他便要发作,又得耗尽,如此反复,功力再深的人都受不住。瞧着朗亭那孩子的毒咒越发要命,只怕天长日久,你救不得她,也要连带着毁了你啊!”
见妻子梨花带雨,说得凄凄切切,龙吟子心中一暖,将她揽在怀里,说话极慢:“鸿儿,你知我此生从不肯救人,他可是你带回来的。这如何也是一条命,一开始倘若撒手不管就罢了,既然救了那便救到底。再说咱们在一处呆了四年,都知道朗亭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他能忍能耐,为了他我还是乐意的,废了功力再养回来就是。”
王惊鸿听了这话,知道龙吟子一向坚持,心里却更加难受:“你心疼他,岂不知我更心疼你?你若有个什么,叫我可怎么办?”
龙吟子抚了妻子的发髻,柔了声调说道:“鸿儿,你我闯荡江湖几十年,看破了多少人跟事?如今决意归隐,便不必再去乱世中沾染血气,招惹是非。寸步不出这琅琊谷,天下之大我们只守住这一处,与朗亭一起练剑研毒,养花植草,岂不快活?想来无人打扰,我慢慢将养也无不可。”
可惜,龙吟子此生不愿出谷,却偏偏得出去——他一定想不到,有一****舍下了妻子、爱徒,只身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龙吟子行事低调,只不过是个默不作声、形式隐蔽、酷爱毒术的不惑之人;浑不似后来的江朗亭少年扬名,风头盖世,行事乖僻,成了不少人眼中钉、肉中刺。可惜,以为的对手没有害了他,倒是信任的人却轻易暗算了他。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那夜,江朗亭感念师父,便端了两盏羹汤来了主屋,正好听见了师父师娘的一番谈话。
他从不知师父为自己疗伤竟是耗尽功力,从头再养,他虽察觉师父近来的手略略颤抖,脸上却毫无异样,不想原来是强忍了生怕自己担忧。
他立在门外停了片刻,听见师父说道:“只我俩与朗亭一起”,他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感动,然后又是铺天盖地的难受:自己从来是个累赘啊,如此看来,不仅是个没用的废物,还是个要师父回回拿命填补的无底洞!
江朗亭在心中叹了气,便没再敲门,原路把东西又端了回去。


☆、第54章 天机难测

那日之后,江朗亭学毒越发认真,龙吟子瞧他委实虔诚,心里更是欢喜,恨不得把一身所得全部传授与他。不日,江朗亭的毒术越发精湛,武功也越发高超。
很快,又到了月圆之夜。
这一回,江朗亭把自己锁进房中,端坐床上勉强运气,企图封了五感,可如何挡得住那身疼?很快他就失了心性,满头是黄豆大的汗珠,衣衫湿透,额上青筋乱蹦,面皮使劲抽着,只管咬了牙死撑。
身体里那股子疼劲儿竟是排山倒海、绵延不绝:每每到了吃不住的紧要关头,他便劝自己:熬过这一会儿就了了;可谁知这疼却似海潮,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不肯消停片刻。回回把他抛上疼痛的巅峰,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稍稍弱了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马上又叫他难受欲死。
如此反复疼上一整夜,便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想必也要熬个不住,更何况当时江朗亭还只是个十二岁、身子孱弱的孩子。
你叫他如何刚强?
江朗亭忖着:似这般苦楚倘若每个月便要撑着,从不间断,这罪受得岂不是无穷无尽?如今发作得越发厉害,往后只怕更是要命,到时候该如何扛得过?回回都是师父舍尽全身功力为我疗伤,日后又该如何?我江朗亭得此绝症,已是无能,不能自救还带累了师父师娘,更是不孝。反正月月都是这样,不如,不如便寻个短见,解脱自己也解脱了旁人吧。
念及此,恰逢身上又一波痛楚携了雷霆之势而来,江朗亭一声惨叫,略略定下心神就赶紧去那枕头下面摸索出一只白瓷小瓶。拔开了塞子便要往嘴里倒。
说时急,那时快。一枚龙头镖穿透窗纸射了进来,正中江朗亭手中的物件,“啪”的一声,瓶子便碎了,里头的白色粉末撒了一枕头。
龙吟子与王惊鸿破门而入,遥遥一指便定住了徒儿四肢,教他不能动弹。龙吟子自己走上前来,用指甲勾起一点粉末在鼻子底下嗅了,大惊失色问道:“朗亭,你说与我,这是什么?”——看其色、嗅其味、辨其形,这分明就是他近日才交给徒儿断命散的制法!
江朗亭待得能动,便跪在床上,汗湿了头发叩头,求道:“师父师娘,徒儿真是没法子,疼得受不住啊!”说着又抓住师父的衣袖求着:“师父,您瞧,反正我也好不了,反正我是要活活疼死,往后每月都得遭这罪,真真想想都怕,我忍不下去啊。”
他哭得一脸是泪,哀哀地求:“师父,干脆您只当不曾收过我这么一个徒儿”,转头又对王惊鸿说道:“师娘,您也只当不曾救过我这么一个乞儿,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话还没说完,便觉着有一股疼从脊梁骨一直爬到脑袋,头痛欲裂,他“砰砰”地在床边磕着头,嘴里嚷着:“师父,您赐个痛快吧!朗亭未能出息,唯求一死!”
龙吟子见他求得苦,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懑面,说道:“枉费我白白传与你这许多毒术!师父从来只教你毒旁人,何时教你拿来毒自己?”正伤心却见江朗亭开始在床上打滚,嘴里喊道:“杀了我吧!我活不起!”
龙吟子救他不得,但见他着实不能解脱,干脆暗运掌力打算将爱徒的天灵盖一举击碎,他含了泪便要将手掌移过去,却被妻子一把拉住,王惊鸿哭得心酸,说道:“龙哥,你疯了?还真要杀了朗亭不成!”
龙吟子也正心疼得不得了,答道:“那我该如何?难道真得叫他就地疼死?”
王惊鸿的手往袖里一摸,抽出来时指尖泛了寒光,谁都没瞧清楚怎么回事,却见江朗亭不再闹腾也不言语,已经昏睡过去——原来,电石火光间,是她给徒儿的百会穴扎上了一根银针。
王惊鸿把江朗亭塞进被窝,掖好被角,瞧着他枯黄的小脸又流泪不止:“天啊!这般小的孩子,真是作孽!我这招也只能用上一回两回,倘若再多使几次,只怕他就永远醒不来了。”
她倚在夫君的肩膀上,像是问他,又像是喃喃自语:“这如何是好?该拿他怎么办?”龙吟子也不答话,末了像是劝她也劝自己:“别怕,当初能救活,现下也总有办法叫他死不成。待我仔细打算来。”
当天,几十只信鸽便陆续在琅琊谷的上空盘旋,而后飞向四面八方、天南海北。
当时正值琅琊谷的九月,照样温暖如春,只是秋季的光景也渐渐蔓延上了山坡:连绵起伏,层峦叠嶂,满眼的杉树郁郁葱葱,绿得剔透;外层的枫林却是胜于红花,烈焰如染。晨雾散去,那头顶的天也分外得蓝,几朵云轻飘飘地浮在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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