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疑惑得到确实之后,敬武躲开霍成君的纠缠,从霍成君不断摇摆的肩胛与脑袋间隙,与秋娘进行“眼神传递”:
“什么时候的事?”
敬武是真好奇,这女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正常的?看这样子,还不是小疯,瞅着挺严重。
“早几年了,看也看不好……”秋娘在抹眼泪。
啥?!早几年就这样了??
敬武欲哭无泪,为甚么不早说呢!那她现时被绑成这个样子,万一霍成君疯劲儿又上来了,没掌握好“火候”,把她给折腾死了怎么办?!
“请……过……太医令……了?”敬武艰难地摸霍成君脑袋摇摆的幅度规律,凑准了机会能找着间隙与霍成君身后的秋娘“眼神对视”,便问:“看了没有哇?”
“这处荒僻……”秋娘抹泪:“为陛下见弃的宫妇,哪能那么容易请着宫里的太医令来瞧病……”
“唉,有病还是得治啊。”
敬武大发感慨。
一旁的秋娘很是无奈,叹息声不绝。
“一直都这样?”
秋娘点头:“时好时坏,好着的时候,人清醒的很,与从前一样,对样样事物都讲究,甚而到了苛刻处。也爱美,打扮起来的时候真是漂亮啊,同当年一般光彩照人。可不好时么……真是可怜!有时看着邋邋遢遢的,有时又很暴躁,劝说不停的,爱打人,甚而会举刀子伤人……”
“这个……我知道,我……正在领教……”敬武冷汗涔涔,眼瞧着那状况之外的霍成君已挥刀向她,便有些扛不住:“那个……秋娘啊……通常这种时候,你们都不……不救救受害人的么……”
“通常这种时候,能被戳被捅都算是福气了,若谁有阻挡的,那可完啦,主人定会以命相搏,不死不休。”
以命相搏……不死不休……
敬武还不死心:“那……这个……依你的经验……我能……能……撑到父皇赶到么?”
“……”
建章宫殿门紧闭,方才进谒的太子殿下被皇帝使出,命于太子宫候命。但太子不肯回去,执意跪在殿外等候陛下回音。
他还年少,永不知陛下心事沉着为何。昭台宫……皇帝是不能轻易去的,甚至应该说是,他此生都不愿去。
但太子不懂。
皇帝负手于殿下踱步,眉头深锁,好一会儿,皇帝仍心不在焉:“摆驾——”
殿下那人立在灯影阴翳下,目光时时刻刻围绕皇帝转,见这么,因说:“陛下决定了?”
“阿妍,你说,我能不去吗?”
“陛下到底还是原谅了她。”她为平君感到不值。
“原谅?”皇帝冷嗤:“说远了去,朕这一生都不会对昭台谈这二字。”
“那陛下因何……”她不敢再赤白白往下说去,便只能点到即止。
“朕的敬武在她手上!你告诉朕一个不去的理由?”
艾小妍语塞……
皇帝已领头往殿外走,边走边急说:“奭儿随朕同去便好,你不要出现,你是朕拿捏敬武丫头的最后一个筹码。敬武性子难摸,若没你,朕还真吃不住她。”
“诺。”她跟在皇帝后面,眼看着皇帝离去。
他已记不得有多少个年头没见过昭台宫里那个人,他更摸不准霍氏此举是为何,缚捆了他的女儿,逼他前去?其中若说没诈谁也不肯信的,他的亲军自然不肯让他孤身涉险,因此极力反对他幸昭台。就连他的奭儿,虽主他入昭台,也只求他远远看着,拿条件赎出思儿便好,绝不能使陛下涉险。
昭台在众人眼里是那般可怕。
但他还是来了。
原来昭台的春/色从来不逊旁处,新绿攀枝头,满汉宫的旖/旎从来也未曾漏掉过昭台。
皇帝站在墙外,注目一枝探出墙来的新绿,停驻好久好久。
他在给时间。给昭台一点时间。
“陛下御驾——幸——昭台宫——”
这尖锐的声音已多少年未曾响在她的耳畔。
霍成君一怔。
复泣涕零如雨。
她遮面,怔怔地流泪。哭过之后又笑。
笑过之后,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蒙了满脸。
霍成君放下了手中的刀子,向敬武又哭又笑:“你这小贱/人,你听见了么,陛下来啦,陛下要来接我回去了……你,休想抢走陛下!陛下念念不忘的,只有我一个人!从来只有我霍成君一个人!”
“一个人就一个人……”敬武搭腔,道:“那个……你试试给我松了绑呗?”
苍天啊!她真后悔了啊!她得多蠢才能答应霍成君这么个欠考虑的赌约啊??霍成君瞧着好好儿的,谁知道她那么有问题哇!
敬武悔的几乎要泣血。
她的说话声却没能吸引霍成君的注意。
霍成君僵愣在那儿,侧对殿门,好似在痴傻等待着什么。
她满心神都被黄门郎那一句“陛下幸昭台”所攫住。
陛下幸昭台……
“哈哈哈……”疯妇傻笑着:“你听见了没、听见了没?陛下要来看我啦!陛下要来昭台宫……接我回去了!”
“……”敬武好困啊。
霍成君揩了满面的泪,忽然返神,胡乱地将脸抹开,她未施脂米分,这么一折腾倒也没能花了脸。
她喃喃道:“秋娘、秋娘吶?陛下要来啦,快、快把我的脂米分盒子拿来!”
便在殿中痴傻地笑。
敬武忽觉好心酸。原还是这么好好儿的一个人,怎忽然便成了这副模样儿?
□□困人啊。
霍成君如是。
她父皇,亦如是。
☆、第45章 日暮沧波起(19)
殿门外走入黄门郎、从侍,列两队并立,排出一条道儿来。而皇帝,自他们之后,缓缓走入。
她遮面。躲远远儿的,竟不敢看皇帝。
敬武觑见霍成君虽是疯癫,但面上有赧然之色,挺羞怯的,像个深闺中的小姑娘。她小心翼翼地涂抹脂米分,但惶急之中未免抹得太仓促难看,有些洇了。原是那样的美人,此刻瞧着半是滑稽,不免教人唏嘘。
金风玉露一相逢啊。
多年未见,故人仍在这里。
那样痴痴傻傻地等着。
皇帝微怔忡,瞧光阴在她鬓发间洇透,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儿,气度风华却似变了个人似的。
皇帝君临天下,气宇威严,入门少顷,便转头居中坐下,如入空境。
空气凝滞。
她识不得君王了。
秋娘打先谒了个礼:“婢子祝陛下万年无极。”
“免。”君王一字呵出,那目光便落了敬武头上。
“父皇……”敬武无奈露出求救的神情,皇帝很快挪开了目光,因向秋娘道:“怎么回事儿?”
秋娘跪在地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父皇,……她,她疯了。”
皇帝没好气,瞪了瞪敬武:“朕有眼睛。”
霍成君火气盛极,听敬武这么一说,回身便“赏”了她一个巴掌:“小蹄子!暗里敢数落本宫!”
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儿,活脱便是当年椒房殿的霍皇后。
光阴恍隔十数年,她又回来了。
皇帝一愣。
她却如同着了魔似的怔住。举起的手僵在那里,呆呆看向皇帝。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陛下……”
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皇帝没吱声。
“陛下,是臣妾不好,臣妾戾气太盛,妾知你不喜欢的。”
说着便局促地搓了搓手,仿佛不知那手要放哪儿。又转身去摸敬武的脸,好仔细地帮她揉——“妾不是故意,还……还疼么?”
霍成君温柔示弱的时候又是不同的样子。
敬武惊愕不已。
这……这人变脸似乎也忒快?果然失心疯,时好时坏的,与她在一处,日日都是一出好戏哇,当真受不住。
皇帝却皱了皱眉。
“陛下……陛……下……”她搓着手,低喃,只会说这俩字啦。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给敬武松绑吧,朕要带她走。”
“什么?!”她几乎要惊跳起来:“放了许平君那个贱/人?陛下……你凭甚么要求臣妾这样做??你还念着许平君!臣妾竟半点没她好么?”
她言语刻薄,乖张地立起尖刺保护自己,却没防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冲破这伪装的面具,一眼被人窥探到底。
她的眼神空茫茫的,装着另一个世界。
那时,皇后还是许氏。
陛下深爱许皇后。
他是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啊,可这深情却不是对她霍成君。糟糠之妻不下堂……有时,她多羡慕那个长于民间,与君王刘病已旧时便相识的民女许平君啊。
如今,许平君早已埋入黄土化作朽骨,君王却仍慕恋她。
黄泉碧落,天人永隔,仍慕恋她。
敬武心思着,这霍成君可真是废了,怎痴傻成这副样子啦?她被捆缚,完全动弹不得,她与君父、皇帝亲军之间,隔着挺远的距离,更隔着一个疯癫的霍成君,……父皇想救她也不能啊。
更何况,霍成君此时状态已不算正常人,她的想法、做法无人可揣度,万一发起疯劲儿来,将身旁烛台给撂倒,点着了帘子,可怎办?亲军羽林卫必是全力护驾的,她敬武可算个甚么呀!那可是必死无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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