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甚么呢……”许平君端着喂鸡的食盆子,若有所思。
“哦对啦,平君,听说你要嫁人啦?”张彭祖笑嘻嘻一揖,拿她打趣道:“恭喜——恭喜呀!”
许平君被他这么一弄,臊红了脸,别过身去:“不理你了!”
“别啊,平君——”张彭祖笑道:“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许平君停下脚步,转过来瞧彭祖:“被你嚼道,好事儿也变不好啦!”
那时她还年幼,是个被人言说一二便要羞红脸的少女,她对婚姻之事并无太多主见,父母说好便好,父母给她说了谁,便是谁了。
就像她觉得病已也好,彭祖也好,可父母并没有给病已和彭祖说亲搭线呀。
女孩儿家,终要嫁人的。她现下是还小,但说了人家,便不同啦,她从此便有了婆家,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往后嫁一人,生一群儿女,开开心心地过下半辈子。
这样的生活,也是很好的。
彭祖挠了挠头:“平君,你不觉得你还小么?我叔、婶子这便急着要把你嫁啦?”他总觉得,平君说了人家,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他们四个一块儿再玩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啦。
“并不是马上成亲的,”许平君面露赧色,说道,“现下是小……不过娘说,女孩儿家,不早早说了亲事,岁数往涨了,便少有人要来说媒了。还是早定了的好。”
“这也太早啦……”彭祖吐了吐舌头,不满道:“难怪病已要生气呢!”
许平君一惊:“病已……生气啦?”
“嗯!”这是个不会藏心思的主儿,听许平君这么问,他便将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说道:“他刚跑走了!我问他呢,他说你要成亲啦,不跟咱们玩了!这一问,从你口里得了话,我才知道病已说的不是假话!唉,平君,我婶子也未免太急了些,你还小呢,便要把你嫁了!”他“义愤填膺”:“难怪病已要生气!我也生气呢!”
“真……生气啦?”
值当么!许平君有些不解,女孩儿家嘛,总是要成亲说人家的呀!也不是她做主的,爹娘的愿望,她孤身之力能违背么?!
再说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如此的……
“当真生气啦!”张彭祖给她出主意道:“下回你见了他,好好赔个不是就成!病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才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得啦……平君,你也别觉委屈,咱这四个人中,你是第一个说好婆家的罢?”
“嗯,是啊……”许平君点了点头。因说:“咱这四个人……那个……就我一人是说了人家的……阿妍没说人家……你和病已嘛,好像咋说也说不上婆家的……”
“……”彭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口误闹了笑话。因挠挠头,笑着:“那也是,我堂堂男子汉,也不稀罕‘说婆家’呀!嘻嘻……”
隔日阴雨绵绵,许平君坐庑廊下与阿妍裁鞋样子呢,忽听院子里木栅栏门有动静,两个姑娘便同时看了过去……
却见了两个落汤鸡似的人物站在那里,这雨点子极密,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阿妍笑得合不拢嘴,因撑着腰说道:“怎回事呢,也不进来,雨下这么大,蓑衣也不穿的,被雨砸成落汤鸡,该的!”
许平君也站了起来,朝院子栅栏门喊:“快进来吧!站外面做甚么呢,冷成这个样子!进来了我和阿妍给你们煨汤喝……”
张彭祖艰难地抹开了一脸的雨水:“平君,那你得先给咱们开门哇……”
“……”
刘病已呆呆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淌过两颊,落进嘴里……
他的头发、两鬓,甚至眼睫,都在淌水,他此刻就是一个雨人,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全身都在淌雨水……
“咋啦,彭祖病已你们……”许平君无奈地回身进屋去拿毛巾……
两厢里虽是接过了毛巾,可病已仍是呆立着,也不擦,待彭祖拾掇干净了他还立着,彭祖一声吼:“刘病已!你要病呢!且病得不轻!”因抢了毛巾来,胡乱地给他往脸上抹开:“擦干净……冻死你得啦!”
刘病已转了转眼珠子,看看他,不说话。
“咱们往屋里坐。”张彭祖说道。
许平君不肯:“鞋样子还没裁描好呢!今儿得空,自然不能歇的!”
艾小妍喜爱雨天,庑廊下搬一个椅子坐着,舒舒服服的,手里头能做事,心里头也能想事,她自然也是不肯搬的:“正做着活呢,你少废话,张彭祖,你尽会吃,甚么也不做的,别阻我和平君做正经事!”
张彭祖努了努嘴,刚想辩驳呢,却又不干啦,甘心吃个哑巴亏:“算啦算啦,说的咱哥俩跟个废物似的,会描裁鞋样子了不得?”
“是了不得呢!”艾小妍立着叉腰道:“你会么,会么会么?巴巴儿只会靠着旁人吃饭!”
张彭祖偷瞥了一眼刘病已,便决定自个儿吃个亏,将这犟脾气的丫头引开再说,便道:“旁的不说,你依仗气势欺人呢!不然咱俩往里头说说理儿去?”
“为何要去里头说理呢?是有理的,哪儿说不清?”便明指了这地方:“咱们便在这儿说!”
张彭祖懵了,这丫头怎这样不会看人眼色呢?因连拉带扯将艾小妍推了里屋去。
庑廊下,便只剩了许平君与刘病已两个人。
☆、第47章 南园遗爱(18)
过许久,病已也不说话。许平君倒是仍和往常一样,待他们这几个小伙伴,一贯能谈笑的。因说:“病已,你怎好久不来找我玩儿?”
当年少女情窦未开,不知人事,这便苦了刘病已,他也不好说开,但再像往常那样谈笑,对他而言,也是不能了。
他蹲下来,靠近平君,手里捏一方鞋样子,轻轻摩挲样式上细密的针脚,却仍然久不说话。
这是最贴近的距离,他几乎能听见平君的心跳。
他抬起了头。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见平君的眉眼——她比小时候长开了些,嫩生生的脸蛋像是刚淋了水似的,一双眼睛汪汪的,流眄有光。
“病已?”
许平君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将鞋样子搁旁边杌子上,探手去摸刘病已的头。刘病已跟个孩子似的,这时将脑袋搁了许平君膝上,嘴里喃喃:“平君……”
许平君歪着脑袋细听……
他含糊着:“平君……莫要走……”
许平君柔声道:“病已,我在这儿呀。”
还是少年心性,不通男女之事,也不觉男女之别,他们仍像个孩子似的。
“那不是,你……你就要走啦。”他含糊着,也有些迷晕晕的,恍觉在梦中,也不知自己在说些甚么,更不知何时会醒……若“醒”来,只怕平君也要不见了。
“不会,病已……我就在跟前呀!我不会走开……”她轻轻抚着病已的头,柔声对他说。
刘病已忽地睁开眼,深深望着她。
许平君被吓了一跳:“怎么啦?”
他不说话了。
“病已,会不会有点冷呀?给你煮碗姜汤?”
他看了一眼庑廊外潺潺落下的雨滴,尚有一点理智,说道:“平君,去给我拿件蓑衣吧,顺便将笠帽也带上。”
“你要回去啦?”许平君有些犹疑,因看庑廊外绵绵不断的落雨,说道:“这雨停还要一会儿时间呢,病已不着急,你先坐坐吧,待雨停了再走。”
见刘病已脸色不太好,许平君也不再多问,回身便进屋去拿蓑衣笠帽,待她出来时,刘病已已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庑廊下,望檐下漏雨滴答,天地茫茫混沌一片……
忽觉怅然若失。
这之后,病已再也没来找过她。她原是平静一片的,这会儿却觉不对劲了,心仿佛被生揪着,酸酸的,胀胀的,极难受。
偶尔想起病已,会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漫天席卷来,心好像缺了一块儿,怎样也圆不满。
病已此时竟在做些甚么呢?
半大的小子有了自己的心思,竟也会盘磨了,张夫人正为这事犯愁呢。这傻小子竟有一日来寻她,恳求她圆融许平君许人之事。问半晌这小子才说出自己心事来,哎!张夫人狠拍一下大腿,这可怎好呢!
便劝着刘病已:“平君之事,已是无可挽回了,病已莫急,我与你张伯伯这两年便好好物色,一定为你说个好姑娘。”
这刘病已是个直心子倔的,因说:“病已有了这心思,便是再也不肯改的了。病已自幼孤苦,无人可求,所能想及求恳之人,只有张伯伯与张伯母,望伯母帮帮病已呀。”
这张夫人也是极心软,听病已这么一说,便想起了病已孤苦的身世,不免暗中伤怀。如今又出了这么个事,若不能遂病已的心愿,那这孩子……当真是太苦了呀!
张夫人伤感道:“病已,这事儿……真是无可周转了呀!平君已经许了人,婆家是内者令欧侯氏,与他们许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俩孩子年岁也相当,据说欧侯氏的小儿子才学不错,相貌也好,与平君甚是相配。这桩亲事,又是平君她爹主张的,两家人极能相看,大家都是喜欢的……”
“那平君喜欢吗?”
他像个稚嫩的孩子,总觉还有希望,那么一点儿,渗进缝里的光亮,亦能将他整个心房照亮……他那么小心翼翼地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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