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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南园遗爱 (小东邪)


这一身是我们出宫时君父的着衣,他来不及换,便急匆匆与兄长出现在了这儿。我猜可怜的兄长一定求他多次,他才肯劳师动众派人来寻思儿。于君父,思儿不见了才好,这一生若都寻不着思儿了,他定然不会有半点儿伤心难过。
那道影儿矮了下来,只得逼我瞧他。我不敢,却有一双手捏了我的脸庞狠提了起来:“瞧着朕,瞧你今儿做了多大的事!若不是奭儿苦苦哀求,朕不会多瞧你一眼!”
君父手头力道狠足,掐得我脸颊生疼。他的手第一次挨着我,戴扳指的那一截儿狠贴着面皮,凉丝丝的,直要钻入骨子里去。
我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父皇——父皇息怒!父皇有怒冲儿臣,父皇不要伤了思儿——”
兄长在一旁磕头如捣蒜,这一声声足劲儿喊“父皇”,仿佛要把声音都撕破了。兄长当真是急了!
“儿臣……儿臣错了。”我从父皇的指尖极小声憋出这一句求饶。这声音颤得可怜,出了喉咙,便被冷冽的风撕成了碎片。
他终于看我。眼神里夹着一簇的慌乱与好奇。
我那时尚小,无人教导我“儿臣”这二字是何含义,只知学着兄长,兄长称“儿臣”,我便也学着称“儿臣”。
父皇终于松了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朕需你知,你做的事情,必要有代价。”
我尚未领悟父皇这话是何意思,他已回转身,命随候黄门:“传朕旨,宜春/宫上下皆不能辅敬武公主之德,闭足,循例克饷……”皇帝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不沉不重地落下:“至于掌宫老人,不杀一儆百,难消朕心头之恨!”
我愚钝,仍不懂父皇话中深意,兄长却先我长磕:“父皇息怒!儿臣求父皇息怒!敬武不懂事,敬武已知错啦,求父皇不要动宜春/宫老人,——那都是……敬武自幼的身边人,个个忠心耿耿,个个皆是从宫外跟进来的,把敬武照看这样大……”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惶急,他将自己碾入了尘泥,伏首匍于君王脚下,几是吞着泥土了,他这样谦卑,一声一声皆啼血。
我这才明白兄长因何如此,万般皆是为了敬武。——我的父皇,自幼将我抛弃的父皇,要拿酷暑严冬含辛茹苦将我养育大的阿娘、嬷嬷立威!欲杀之而后快!
我当真是被吓傻啦,“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在君王脚下:“敬武求父皇宽待宜春/宫人!敬武求父皇……”
我喊一声便夹着一声喘咳,抹得满脸都是泪,也不管顾,只哭求。
皇帝微微弯下腰,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觑我:“现在知道怕啦?——你先头做什么去了?敬武,朕要让你知道,你所做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朕此番若轻饶了你,下回……你是否要背朕反出长安去了?!”
皇帝拂袖,从我身前行去,头也不回。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君王盛威,怒当浮尸千里。君王今日所行,与我汉室数代裂土开疆之君王相比,乃区区尔尔。
他合当是个仁君了。
回到宜春/宫,恍一夕之间长大。我不再爱咋咋呼呼了,兄长偶尔会来看我,说我乖的像只小猫。一只庑廊下会梳毛的小猫。
我的宜春/宫,仿佛仍与往日无大异出。落雪积水、花败叶枯,仍是从前的样子。沉闷,难捱,我有时会坐在庑廊下,一坐,就是半天。捱到阿娘喊我吃饭,捱到宫里人要叫我祖宗,我才肯慢腾腾挪窝。
唯一的不同是,我再也见不着艾嬷嬷啦。自我被陛下的亲军“护送”回来,困禁于此,便再也没见过嬷嬷。
不知她怎样了。
嬷嬷养我不容易,她曾在我入宫之后告诉过我,她抱我在襁褓里,一勺一勺喂蜂蜜水米糊糊养小二丫那年,她也才二十出头,好年轻的样子。
可是小二丫长大了没能保护好嬷嬷,嬷嬷被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有的说嬷嬷死了,奉上谕秘不发丧;有的说嬷嬷被廷尉府抓去,拔了舌头,挖了眼睛;有的说上林苑晚间能遇见鬼,那就是宜春/宫的艾嬷嬷生前怨气太深,才能幻作厉鬼……
君上好狠心,自己不肯疼我,还要把疼我爱我的好嬷嬷杀了。我不知该不该恨他,可我若恨他,兄长知道了一定会好伤心。
阿娘又在喊我吃饭,我发了一会儿愣,拍拍屁股从石墩上站起来,随手砸一枚捡起的石子儿,庑廊下,便惊开了一群休憩的鸦子……
吃了饭,我诓阿娘睡下了,这许多日子,我性子稳了不少,说要睡了,阿娘自然是相信的。待阿娘给我烫好小炉,封了窗子,嘱我一句好好歇息,我心里便活泛了。我贴着床沿,好仔细地等阿娘离去,确信外头已无动静,便悄悄爬起来,一件件套好衣服,再取一块小布,将滚烫的小暖炉裹好,仔细揣在怀里。
阿娘是个好人,不忍宫里人累,待入了夜,偏门这边的值夜便被阿娘打发了去小盹,因此这当时悄悄跑出来,只要自己仔细,是无人会发觉的。
我近来做惯了这事儿,自然轻车熟路。
我裹了大狐狸裘子,夜风虽然冷,却也侵不入骨。沿着早前探好的道儿,只小跑一阵,便到了昭台。
我挤门子进去,已有人候在那儿。我将小暖炉往怀里揣——它还热乎呢,便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叩击辅首。不几时便也有人在门那边轻轻敲。
“咕咕——咕咕——”
听见有回应,我便用一早对好的“暗号”叫门子。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我挤溜进去,觉得心里好一阵轻松,好像一件大事有了着落。
我说:“好久没来啦,酒烫好了没?梅花糕呢?我要滚热滚热的,凉了就不好吃啦,香也闻不着!”
门子说:“早准备好啦,日日备着,公主不来也备着。”
“那便好,”我笑嘻嘻地摘下打领,随手将脱下的大裘子扔给门子,“以后我常来,不然多浪费。只一句话,不许让我阿娘知晓。”
门子“嘿嘿”笑着应:“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
这里是昭台宫。
我也不知为何我爱来这儿,这个……可是个比我宜春/宫还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我从前在上林苑不巧遇见的“女鬼”,她便住这儿。
我也不知道她是干甚么的,我猜着,或许她和艾嬷嬷一样,被我这样的坏孩子牵累,惹怒了君上,便被打发到了这里,我与她亲近些,就好像,我与我的嬷嬷也亲近了些。

  ☆、第11章 南园遗爱(1)

建章宫巍峨富丽,城垣抱合。此一处宫室乃孝武皇帝于太初元年所建,武帝命工匠筑飞阁辇道,直通未央宫。辇道两侧覆奇花异草,每至春夏之交,草木繁盛,清香扑鼻。
如今寒冬将过,春未开,辇道两侧无花争妍,显得清净了些。这道上忽有人来,哒哒的脚步声慌乱急促。
领头一小侍牵一妇人仓促行来,哒哒哒,踩得枯叶碎屑咔咔作响。近了建章,这两人才放缓了脚步,怕惊扰圣驾。
那小侍因说:“见了陛下毋须紧张,陛下问,你便答。需知必要好好答,每一字每一句,必得实言相述。陛下圣明,你若说坏了话,陛下俱能识破。”
“哎哎,”那妇人一一应着,见这小侍还挺好说话,因又问,“讨请您一言——可知建章宫出了甚么事?陛下竟夤夜召见婢子?”
那小侍略有犹豫,缓一阵儿,说:“说有事,那便有事,说无事,姑姑亦可当无事。”
“此话怎讲?”那妇人益发觉怪异,憋得心口咚咚直跳:“陛下多年未召我,今日竟连夜急召,婢下这会儿猜不准……与何事有关。”
那小侍也是个实心肠子,因拉了这妇人往角隅一立,小声道:“陛下是从宫外回来的,今夜上元节,宫外灯火提照,热闹得很,原想天将晓陛下才能回来,谁料掖庭丞连夜拍门,教咱们候着,说是陛下怒气冲冲回宫了。”
“那看来,是宫外发生了甚么……?”妇人小心问道。
“这我可不敢胡乱嚼道。”
“陛下一个人出宫的?”
“太子伴驾,君臣父子微服出行,不会是太子……”那小侍赶忙打住,嚼了一半的话生吞了回去。
妇人眼珠略转,眸色甚凝,好许久才握了小侍的腕往里拖了拖,因顾四下无人,才小声向那小侍道:“不瞒说,我正要叨扰您,向太子递个话儿,建章出了事,宜春/宫也险翻了天儿!……敬武公主,敬武公主竟不见啦!”
“呀?”那小侍大骇,因说:“那还得了!凭掖庭之人都晓得,敬武公主自还珠始,分上林苑,那是君上多少的无奈!敬武公主虽这么不咸不淡地撂着,举凡用度,悉为宫例,咱们人人心中都有一杆明尺,君上毕竟念着恭哀皇后之德,待小公主亦是有心的。这会儿……这会儿……若君上知道了,可怎么办?难免牵累宜春/宫……”
“是啊,”那妇人叹,“也不知公主去了何处?这许多年,将她拉扯抚养大,多少的不容易!就怕她受半点儿苦。”
言罢,便抹起了眼泪。
原来这妇人便是上林苑宜春/宫照管养教敬武小公主的艾嬷嬷,因晚间敬武公主贪顽,攀了墙去,误撞了皇帝车驾,便伴驾去那市井游一遭。这多许久竟也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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