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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南园遗爱 (小东邪)


我知道那是好为难的一桩事,君父龙威,所决定之事并非一人一奏能移。我说道:“兄长,思儿不要你这般为难。”
“兄长不为难,”他说,“思儿自幼流离,好是可怜!三载前,得归汉宫,竟不得于君亲前教养,若九泉下的母亲得知……该如何心痛。”
我低下了头,见不得他伤心的模样,只小声说:“若母亲在,她……她会爱我么?”
兄长一怔,眼睛里蓄起汪汪的泪水。他轻轻伸出了手,我的颊边便浮起了暖意,他的指尖触着我的面颊,有一丝丝微微的凉,而后,这丝凉意便被吞噬,他的手覆了来,掌心很温暖。那股暖意,极缓地蔓延开来……
“母后爱思儿,思儿是母后拿命换来的!母后爱视如命!”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兄长竟是被我逼哭了。
“那为何……君父视思儿如草芥?”
兄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车驾停了下来,贩子热乎乎的叫卖声将长安烫成了熟识的模样。
是梦里的模样。
君王着青衫,缓从车里踏下。云气蒸氲中,他仿佛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也瞧不出老态与沧桑。
也在这夜色长安,也在这家国大汉,这天底下最痴情的帝王曾与他的故后有过怎样一段动人的故事。
许平君。那是母后的名字。自母后薨,汉宫无人敢提此名讳。最近一次听人提及,是从上林苑那疯疯癫癫的“女鬼”口中。许平君——深恶痛绝。
我此刻才觉,我应再回去上林苑,去找那女鬼,问一问明白,她因何困于上林苑,因何在那惨戚戚的雨夜,与我相遇,又因何如此咬牙啮齿地喊出“许平君”这三个字。
但只怕此生是再也无机会了。
我不会再回去。
只有“长安”,才是我的家。
他下了车,周身皆侍从。兄长也拉我近身,随侍在侧。这天底下,当真做皇帝是极好的,这许多的人,皆视他如星月。
君王蹙眉,他有漂亮的眉峰,深邃的眼,映着碎光流转的长安,宛如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只掬着一寸威严,三分气度,无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为何。
他来到了我的“长安”。十一年前,他亲手将我抛弃在“长安”,却于他的汉宫。如今他又回来了,只赏一夜流灯,繁华不沾身,不几时,又将回他的汉宫。
好似他从不识得长安似的,好似他从不知,他还有一个女儿,被他抛弃在这长安灯影不照的陋巷。
待我缓过神来,却发现这威仪天子,正觑我。想兄长怕我不懂察言,恼了君上,便递我眼色,提醒:“思儿……”
他却轻轻一言:“长大了不少?”
兄长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儿那年,她才八岁,如今三载已过,年及十一,光岁真快,乌飞兔走,母后撒手舍君亲去,也已十一载。”
兄长真聪明,言万事皆不离母后,只有提到母后,铁石心肠的君父,才是柔和的。
果然,父皇不再说话了,轻轻将头撇过,领我们逛长安城。兄长随驾,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爱说话,便埋头跟着兄长,心头盘算,若得时机,必一头扎入长安夜色中,再不回头。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汉宫千秋!去他的贵胄皇孙!哪有这么憋屈的贵胄!
暖乎乎的云吞面,香的汤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长安仿佛摔碎的黄铜镜,又被人仔细粘回了从前的模样。
别离三载,我终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长安。
从此雨雾深浓,再不离开。
皇帝倒也能“入境随俗”,并不嫌小商贩摊子杂乱,欺了贵身。他随坐下,随叫一碗面点,热乎乎的云气蒸了他满面。皇帝取匙拨开香葱,轻轻吸一勺,他向随侍道:“这味儿好!”
我们一行无人敢坐,自是瞧着圣上大快朵颐。我心里烦着,心说累呢,又不是皇宫,凭谁守着规矩,饿坏了肚子!按我的想头,自然是……咱一块儿坐下来,热热地过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转,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儿——你也来一碗,暖和暖和!”
凭早说嘛!
我心里欢喜得很,心说这皇帝凭有千万的不好,这一点还是极好的!我便远远躲开,坐了另一桌——
兄长瞥见我已不在侧,响道:“思儿,你与我们坐一处吧!”
我自然知道兄长的心思,可兄长傻吶!——我与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让君上爱我疼我么?我才不当这烧火棍,杵人眼窝子。
我说:“兄长,我不爱热闹,不想与你坐一处。”
皇帝却觑我一眼,好似我这般决断,是极怪异的。
有甚怪异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爱,自是躲得远远儿,怎会平白惹君父烦心?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两口面,暖暖的汤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涌起一股暖意。像捧了个小小的暖炉子在手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给我烫好暖炉,煮好热乎乎的鸡汤面,我边嚼面条边捂着手,听阿娘讲故事。听乏了,便打个盹儿,待醒来时,又翻墙溜门去找二毛玩。
想着都能笑出声儿来。
上元节的长安大街真热闹呀。远远望去,整条街巷都挂着纸灯,卷起的风将团簇的萤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灭灭,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灯,一人提着一盏灯,在繁华的长安街头招摇。
曾有君王慕恋他长安繁盛的模样,不知用了几许的温柔,揉进这夜色里。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汉的君王,在灯火通彻的上元灯节,路经长安。
似君父今晚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带着他深爱的妃妾?
去逛他的长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这般待故后情深意浓之君主,谁还能似他这般浪漫?
大概上元灯节的长安,只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过。
我如此深思想这么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觑太子一眼,这家伙并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无我,莫不此时便走?
我摸了摸摊桌,用我此生最贼溜的眼神四下里晃一眼……无人往我这边瞧,那便走吧!汉宫不会少一个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会记住谁曾往此居。
这孤单与寂寞,皆融入凉凉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只剩嬷嬷与阿娘还可惦念了,我一走,她们必会寻我,她们必思念我,我只需再徐图计策,将她们俩接出便是。汉宫太繁华,无人会在意远郊上林苑,何时少了两位老宫人。
如此,我们将在陋巷的家里重逢,像许多年前那样,家里有阿娘,有嬷嬷,还有二丫。二丫会爬树,会翻墙,会欺负二毛。
阿娘会给二丫讲故事。
一切又都会回到从前。我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那是十一岁时的计量,那样……单纯。
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家了。
夜更浓。像是将上元节摇曳的碎光都要锁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个铜板换来的蜡烛,轻轻将它吹亮。风很大,大得差点要将我怀里的烛光吹灭。
我骑在墙上,好怕要掉下去。
“驾——驾——”像骑马似的,我心里可欢乐。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墙,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时也骑在墙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

  ☆、第9章 雪满长安道(9)

“二毛,我回来啦——快出来玩儿!”
冷风刮蹭着檐角,将长安满城的繁华都揉碎成老屋空洞的回音。碎的光色漫过屋檐,破瓦,漏洞的窗子……这是一个蛛网攀结的,漏风的家。
我骑在墙上,被冷风吹醒了脑子……一瞬间,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进了墙头荇草青苔里,一瞬便不见了。
“二毛……”
我极小声、极小心地嘟囔,好似说得再大点声儿,唇齿间这个名字也要消失不见了。
“二毛,”我抬起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你搬家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那眼泪是滚烫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只那么一会儿,便被冷风吸干。巴巴的像有一块硬板贴着面儿,好冷好难受。
我吸了吸鼻子:“坏二毛!”便从墙头站起来,找了个好下势的坡儿,改坐了下来。二毛家的窗子还贴着墙,但早已被不知在夜里窜过多少回的冷风撕了半面儿下来,这么一个破得不成样的干木支架戳在风里,好像在笑我:“嘿二丫,你看二毛还跟你玩儿么?”
我微微弯下腰,手支着墙,小心翼翼把脚往下一跺,半个身子便滑了下来,再轻轻一撑,脚尖险要碰着地啦,我熟练地松了手,往下一跳,整个人便稳稳地落了地。
幸而今夜是上元节,二毛家黑窟窿东像个砖洞似的,但这陋巷邻居们却家家掌灯讨喜庆,流进的光足够照明二毛家半边院子。
我熟门熟路,跟个练熟的小偷儿似的,摸进了二毛家。院里荒草长了小腿儿高,藤蔓乱生,我喘着气走快了些,一不留神便被脚下的枯蔓绊了个狗啃泥。
哎,真疼!
我咬牙缓了好一阵儿,才打挺子爬起来。摸摸膝盖,只觉火辣辣的疼,黑灯瞎火用劲儿看还眼睛疼,也不管啦,想也是破了皮。这会儿又觉二毛不在是好啦,不然被他瞧见,准得嘲笑我三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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