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歉然道:“我也听说了,原是有位东宫内侍对华阳夫人出言不逊,阿刘一时气恼,便教训了他一顿。此事原是阿刘的不对,那内侍再是无礼, 她也该把人交给东宫处置,再不成,还有内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难免多心,便是华阳夫人也是难做,适才我已经狠狠说过她一顿。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让她去东宫请罪!”
李治脸色一缓,点了点头刚想开口,那边刘氏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天后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还请天后莫让臣妾去东宫,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性命难保!”
这一下来得突然,李治顿时怔住了,武后更是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太子岂是不知礼数之人,你好好去赔罪,他岂能为难于你?更别说要你性命!你这般胡言乱语,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刘氏吓得面色发白,“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天后明鉴,臣妾今日教训的内侍,乃是、乃是赵道生?”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惊,相视一眼,又同时默然扭过了脸去。还是武后先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板着脸开口问道:“你既然认得他,为何如此鲁莽行事?”
刘氏的脸色也极为尴尬,低声道:“不是臣妾鲁莽,那赵道生实在说得都不成话,不教训教训是决计不成的,却又不好交给内侍省处置……”
李治仿佛想到了什么,蓦然转过头来,武后却已抢先一步冷冷地问道:“他到底说什么了?”
刘氏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脯上,声音也越来越含糊:“臣妾过去时,听见他正对华阳夫人说什么‘你别以为伺候韩国夫人的人都被灭口了,当年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臣妾又惊又气,只想让他赶紧住嘴,便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了。”
此言一出,李治的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又有些心虚,说不出的精彩纷呈。武后的面色却蓦然间变得一片雪白,声音也如冰雪般寒意浸人:“好,好得很!难怪你们一个个都轻描淡写,只说是东宫奴婢对华阳夫人无礼,阿刘打了他几下,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低头瞧着刘氏,轻声问道:“那奴婢,还说了些什么?”
刘氏低着脑袋用力摇头:“当时裴家六郎因被人拦着,哭得厉害,我哄了他几句,去得迟了些,就听见这么两句。”
武后目光一转落在了琉璃身上,声音愈发冰冷:“那就请华阳夫人告诉我,今日那奴婢为何会对你无礼?又问了你些什么?”
琉璃心里早已一片冰凉——果然又是这样!又要自己出面来揭出令皇帝最难堪的真相,让皇帝因此迁怒自己、记恨自己,然后恨屋及乌,断了裴行险的前程!其实武后真的多心了,就算没有先前与武家的亲事,自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难道还敢为了一个病体支离的皇帝、一个已经恨自己入骨的太子,而违抗她的命令?
沉默片刻,她涩声回道启禀天后殿下,适才赵内侍是问了臣妾一句,当年在法常尼寺臣妾去拜别韩国夫人时,韩国夫人可曾与臣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臣妾如实相告,赵内侍却不大相信,臣妾也无可奈何,这才有了言语冲突。臣妾既不能取信于内侍,亦不能说服于他,是臣妾之过。”
李治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疑惑。武后也皱着眉问道:“法常尼寺?赵道生为何要问你这桩事,他到底又不信什么?”
琉璃心知躲避不开,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赵内侍似乎不大相信韩国夫人当日乃是病逝,疑心有人对韩国夫人不利。”
李治略想了想,猛然间醒悟过来,不由勃然大怒:“此等狗奴,用心险恶,正该打杀!”
武后却冷笑了起来:“好,好个赵道生!他居然能拦下你问这件事!他是怎么找到你的?难不成真是他要问你这件事?”
琉璃老老实实回道:“当时原是太子妃寻臣妾说了几句话,太子妃走后,赵内侍便过来了。臣妾所言不合他心意时,他也搬出殿下来威吓过臣妾几句……”
她的话音未落,李治已拂袖道:“岂有此理!正是这等搬弄是非的狗奴多了,才会让宫里如此乌烟瘴气!我看贤儿根本就不知此事。今日他原本是去我那里复命,后来听闻消息才匆匆赶去,回头便来领罪了,对这桩事也是意外得很。媚娘,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这等居心叵测之人留在贤儿身边,你也莫要多想了!”
武后面无表情地抬眼瞧着李治,李治被她这么一看,脸上的怒色渐渐变成了尴尬,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道:“媚娘,贤儿1性子虽有些莽撞,却绝不 艮如此糊涂的人’这宫里人多口杂,来回传话,好好的也就走了样。再说还有些人原是存心生事,上回我已重重罚过一回,看来还没让那些人长记性!回头我便会把东宫那些不安分的奴婢都打发了,断然不会让人在你们母子之间再挑拨离间,伤我天家骨肉亲情!”说着,目光往琉璃和刘氏身上一扫, 神色极为凌厉。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陛下说得是。华阳也好,阿刘也罢,原是寻常妇人,这口角之下记错了话,或是急切之中听错了话,或许也是难免。”
李治忙点头:“正是!”
武后淡淡地一笑:“说起来,还是陛下身边的人性子稳重,记性牢靠,更不会偏着外命妇。幸亏今日陛下打发了人过来回话,我也怕阿刘过去冲撞了太子,还特意令他跟阿刘走了一趟。
她凤目微挑,扫向了伺候的官人:“阿福,你如今也长进了,胆敢跟她们一道糊弄我!如今你还不老老实实出来回稟,今日你到底听到了哪些话?”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内侍“扑”地伏身在地,声音里全是惶然:“天后恕罪,奴婢不敢欺瞒天后。”
武后冷冷地瞧着他:“那你还不说!”
阿福忙忙地点头,哆哆嗦嗦地回道:“奴婢原是最早进院子的,听到赵内侍在问华阳夫人:‘敢问夫人,韩国夫人当时既知贺兰敏之已犯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着,日后柢命,岂不是比让夫人转为求情有用……”
他的记性极好,几乎一字一句地将当时的问答复述了出来,连语气都学了个六七分。李治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瞧一眼阿福,瞧一眼琉璃,眼里几 乎能冒出火来。武后的面色却越听越是平静,最后更是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李治吓了一跳,指着阿福喝道:“你个混账奴才,还不给我滚下去!”武后一面笑,一面摆手陛下怪他?是怪他不该说实话?陛下您也听 见了吧,咱们的好儿子,大唐的好太子,如今不光是疑心我不是他的母亲 了,他还疑心我杀了他的亲生母亲,这是一心一意要找到证据,以后好为母报仇呢!”
她笑得开心之极,在场的却是人人变色,李治更是几乎有些站不住了。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毛,就算这是武后一早就设好的局,此刻她的伤 心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吧。一个做母亲的,被亲生儿子疑心到这个份上,就算心如铁石,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只不过到了武后这里,就是她自 己的伤痛,也是可以拿来利用、拿来算计的……李治上前两步握住了武后的手,几乎是祈求地叫了声:“媚娘!媚娘莫要如此!”
武后闭上双目,半晌才缓缓睁开,涩声道:“陛下,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儿子?我也盼着自己不过是多心……”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转目牟瞧向搀扶着李治的窦宽:“阿窦,你这就带阿 福去东宫,让阿福把今日听到的话一字一句说给太子听,然后问他一句:这话是赵道生要问的,还是他自己要问的! ”
转头看着李治,她苦涩地微微一笑:“陛下,今日阿贤只要将赵道生交 给阿窦处置,我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如何?”
李治松了口气:“好,好!媚娘,我就知道你最是大度了! ”
他的脸上那如释重负的喜意实在是太过明显,琉璃纵然对李治并无半 分好感’不由也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随着帝后面色转缓,殿内的气氛也渐渐松弛。恰好有人回报,晚膳已经备好了,武后便吩咐道:“阿刘,你先下去陪华阳夫人用膳吧。”
琉璃欠身谢恩,转身拉住了光庭的小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低头ー看,光庭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惶然,却强忍着ー声也没吭。
琉璃心疼得只想把他抱起来好好安慰,却到底只是握紧了光庭的小手,带着他ー步步地退了下去。
她听见身后武后长长地出了ロ气:“陛下,您也莫怪阿刘多事,我也是刚刚才晓得,裴家六郎和他家大娘子去年八月里便定下了亲事,大娘子日 日戴着的那个项圈,便是库狄氏亲手送的。阿刘对六郎难免会上心些,这 做母亲的为了儿女,原是唯恐不够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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