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生满脸都是不耐烦:“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夫人就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 此话奴婢自然也听说过,敢问夫人一句,韩国夫人当时既知贺兰敏之已犯下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着,日后若有万一之时再去抵命,岂不是比让夫人转为求情有用得多? 却为何会暗示届时她多半已不在人世? 到底是谁不想让她再活着了?”
这个问题……难道自己要把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以及皇帝之间那狗血无比的爱恨情仇都说出来? 不行,她还想多活两年呢!琉璃也只能委婉道:“内侍有所不知,因伤心魏国夫人之死,韩国夫人那两年日夜伤怀,对红尘早无眷恋,又不愿因此连累更多性命,才宁可以身相抵,也好为儿子积些福报。”
赵道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琉璃心里刚刚一松,却见那张清丽的脸孔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果然与魏国夫人有关!看来韩国夫人早就知晓魏国夫人因何而死,也难怪会日夜伤怀,不敢进宫了!”
琉璃吓了一大跳:“并非如此! 韩国夫人身子好了之后,还是常去宫中的。”
赵道生冷冷地一挑眉:“因此不出半年好端端的就突然死了?”
琉璃不由瞠目不知所对——自己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可他这么一说,却是让人连反驳都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她念头急转,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内待误会了。韩国夫人最是慈悲怜下,当日在法常尼寺就曾跟我感叹,先前伺候她的几个婢女都没个好结果,她每每想起都十分难过。释教中历来有舍身成佛之说,夫人笃信释教,难免有了舍身之念,这是夫人的一片慈母之心,更是一片大慈大悲之心,内侍还是莫要曲解才好。”
想到李贤来日的结果,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内侍也是明白人,岂不知流言止于智者。这宫里从来就不缺居心叵测之人,若信了他们的挑拨离间,伤了骨肉亲情,最后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又是何苦来?”
又是亲者痛,仇者快! 赵道生脸色猛地沉了下去,眸子里的寒意一时竟如霜刀般冰凉刻骨,冷笑着点头:“这宫里的确是不缺居心叵测之人、挑拨离间之辈,夫人果然最明白了!”
琉璃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在讽刺他? 她忙道: “内侍……”
赵道生冷冷地打断了她:“说到以前伺候韩国夫人的婢子,我倒要再请教夫人一句,她们因何没个好结果,夫人难道想说你也不知缘由? 还是夫人觉得既然她们都已被灭口,这天下就不会有人知道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听说夫人也是信佛的,岂不知善恶有报,因果无欺,这世上自有报应二字!我劝夫人如今还是识相些,千万莫以为事到如今还可以耍那两面讨好的花样,当日夫人又不是没这么做过,结果如何? 夫人的那番出尔反尔,还不是叫大家看了个清清楚楚? 如今夫人不想着如何亡羊补牢,难道还想故技重施?
今日我也不妨跟夫人直言,殿下已经说了,夫人当日虽是有负恩义,却也并非毫无心肝 。只要夫人今日肯说出实情,殿下便可既往不咎。夫人若是还想助纣为虐、自寻死路,那也悉听尊便! 如今大势已定,夫人若以为有了裴将军的些许功绩,殿下就动你不得,那却是打错了主意! 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势利之辈,东宫难道还缺不得什么尚书、将军!”
出尔反尔、自寻死路、势利之辈……琉璃心头郁闷,好容易才压住情绪,淡淡地道:“好叫内侍得知,我今日所言句句是实,并无半句虚词,内侍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请内侍还是另寻可信之人来问,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赵道生却断喝了一声:“站住!”
琉璃一语不发地停下了脚步。正是日落时分,隆隆的暮鼓声在洛阳上空回荡不休,把眼前的庭院衬得愈发安静。想到光庭还不知被扣在哪里,她心里一阵焦急,面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只是静静地等着赵道生开口。
赵道生见她停步,脸上神色越发冷傲:“好一个另寻他人!夫人说这话也不怕亏心?我倒要请教夫人了,这些年来伺候过韩国夫人的,如今除了夫人,还有谁活着?夫人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吧。莫要他日死到临头,才后悔不迭……”
在薄薄的暮色里,他嫣红双唇似乎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紫色,一开一合之间,言辞也愈发刻薄。琉璃看着看着,心里突然用上了一阵深深的荒谬感---其实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所有伺候过武夫人的,除了自己,的确都已被杨老夫人灭了个干干净净。杨老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她这么做的结果,不但没能保住她的血脉骨肉,反而是让骨肉相残吧?
还有这个赵道生,他今天这么推波助澜,大约觉得这是为了李贤好,是让李贤明白真相,日后就不会被武后左右。他也一定不会想到,这么做的结果,不但不会让李贤成为真正的帝王,反而会断送他的姓名,也会搭上自己的姓名……也许这就是善恶有报,因果无欺吧,也许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二字,只不过用的,往往是世人预料不到的方式。
琉璃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再也没有心思听赵道生的威逼利诱,对他点了点头:“多谢内侍提醒,内侍若是没别的指教,就让我先回去好好想想再说,可好?”
或是她的语气多少有些敷衍,赵道生愣了愣,一张脸孔“腾”地涨得通263红,厉声喝道:“库狄氏,你莫要不识好歹……”
一语未了,从假山后突然有人叫道:“哎呀,反了反了!一个阉人也敢对朝廷命妇如此大呼小叫,岂有此理!真真是岂有此理!”
赵道生和琉璃都吓了一跳,赵道生转头看着假山后面,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琉璃也是一头雾水:她怎么来了?
就见一位身穿深紫色襦裙的贵妇在宫人内侍们的拥簇下,从假山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一身华贵,满脸倨傲,正是刘氏。她左手牵着四岁的女儿,右手牵着的,赫然正是小光庭!
小光庭已换上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脸上却满是泪痕,瞧见琉璃,挣开刘氏的手跑过来抱住了她:“阿娘,六郎没乱跑,是他们不许六郎来找阿娘!”
琉璃好不心疼,忙弯腰抱起了他,轻轻安慰了几句。
刘氏也满脸关切地上前几步:“夫人没事吧?幸亏今日我家大娘子听说六郎入宫了,惦记着要来寻六郎玩,硬拉着我过来了这一趟,不然我还不晓得这帮狗奴才居然敢欺辱朝廷命妇,便是你家六郎也被他们拦着不许进来找你,你悄悄他,小脸都哭花了!”
不等琉璃答话,她又转头对赵道生冷笑道:“好个狗奴,以前在东宫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跑到上阳宫来冲撞贵人,看来不让你受些教训,这宫里就没规矩可言了,来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一百棍再说!”
两个粗壮的宫人上前抓住了赵道生的胳膊。赵道生终于醒过神来,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厉声叫道:“我是东宫的人,你一个外命妇,有什么权力处置于我,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刘氏冷笑一声:“处置你个狗奴才还要什么权柄,你这般以上犯下,挑拨离间,打死都不论!给我拖下去打!”
琉璃此时如何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武后跟李贤斗法的棋子,可如果赵道生真这样被打残打死了,那位太子爷大概会恨死自己吧?她忙叫了声:“且慢!”又拉了拉刘氏,低声道:“夫人息怒!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夫人了,只是我听说这奴婢极得东宫宠爱,若是因为我让夫人惹恼太子,此事岂不是……”
刘氏满脸都是不以为意:“夫人放心,太子要恼,也得有那个本事!”又冲着宫人挥了挥手:“发什么楞?还不快点把他拖下去!” 两名宫人应诺一声,拖着赵道生就往假山后的角门走去。赵道生自然是挣扎不休,放声大骂,却依旧是一步步被拖了出去。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一五一十的数数声和尖利的惨叫声。
琉璃忙伸手捂住了光庭的耳朵,刘氏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夫人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六郎这么大了,还没教训过下人?”
琉璃苦笑道:“他到底还小。”打人板子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裴行俭更不用说。就是去年冬天,他的一个随从莽莽撞撞地弄坏了御赐的宝鞍,自己吓得半死逃跑了,他不但把人找了回来,居然还安慰了对方几句。有这样一个父亲,几个孩子怎么可能去打下人? _ 刘氏牵着的武家大娘子探头看了小光庭一眼,“嘻嘻”笑了两声,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仿佛压根就没听到外头那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
大概数到了三四十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来,却愈发疹人,琉璃心里都有些发毛了,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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