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知道他是在宽解自己,领情地笑了笑,却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 裴行俭也没再作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两人回到上房,婢子们满心欢喜地端水捧巾过来,瞧见两位主人的神色,又大气不敢出地静静退了下去。好在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也从族学回来了,瞧见前头那座金山,难免个 个都有些兴奋,连嗓门都比平日高了些,待得听裴行俭语气平淡地说了对这些物件的处置,都愕然张大了嘴。
还是参玄先摸着头笑道:“阿爷好气魄!只是能不能让儿子也去马场转转?这地道的突厥良马,儿子也想挑两匹骑骑。”
裴行俭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好,过两日我便带你们一道过去,每人都挑两匹。”
参玄兴奋地握拳击掌:“多谢阿爷! ”延休和庆远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欢喜笑容,庆远更是问道:“既然可以送人,那同窗的族兄弟是不是也可以去挑马?”裴行俭淡然道:“不可。”
庆远怔住了,呆了片刻才道:“阿爷不是说大丈夫当以财为轻、义为重么?”
裴行俭瞧着他笑了起来,“我却没说过,大丈夫可以慷他人之慨。若是日后你们建功立业,所得赏赐,自然可以随意送人。可若是取家财奉同窗, 以博慷慨之名,这又算什么?只怕原本与你们真心相交的同窗,日后也难免会存上别的意思;至于那些因此才凑上来的,更是居心难料。不信你们去瞧瞧那些招摇过市的浪荡纨绔,哪个不是被这些所谓好友捧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三个孩子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延休才问道:“阿爷,难不成如今跟咱们愈发远了的那些人,才更值得相交?”
裴行俭摇头道:“这也难说。这些远着你们的,有些只是爱惜名声,或是羞于奉承。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自以为笑傲王侯,其实不过是心胸狭窄罢了。真正笑傲王侯者,自然待王侯如待布衣,又岂会巴巴儿要在王侯跟前摆出目无下尘的姿态来?这种人,心正者也就罢了,若是心思不正,只会比小人更可怕。
交友原是贵乎知心,与贫富贵贱并无干系,这要看眼力,也要看缘分。 不过你们如今还在学里,真正用心险恶之人还不容易遇上,便是一时看错了人,也没什么打紧。日久见人心,旁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值不值得相交,这两年慢慢看着,自然能分辨出来。
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一定不能为权势名声所迷,失了本心。权势名声,原是世上最迷人心窍之物,却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是半点没有,固然是难以成事,空怀抱负,可悲可叹;但若有了它们便自以为高人一等,那更是蠢物一个,可笑可怜!你们都要记住,大丈夫立于世间,靠的不是外物。”
瞧着三个孩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琉璃不由松了 口气,她这几天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几个孩子,却没法说得这么透彻,孩子们也不曾这么上心。
只是参玄也就罢了,延休和庆远才十岁,现在就跟他们说这些,是不是还是太早了点?
几个孩子想过之后却是很快又活跃了起来,乱七八糟问了一堆问题,裴行俭都细细地答了。参玄最是心急,回头又问:“阿爷,咱们哪天去挑马?”
裴行俭沉吟道:“后日休沐,若无意外,我便带你们去,只是有了马之后,你们的骑射功夫更不能落下了。我已给你们选了个极好的骑射师傅,日后你们定要听他分派,好好练习,莫辜负了你们自己挑的千里驹! ”
庆远奇道:“这师傅能比阿爷还强?”
裴行俭笑道:“自然比我要强。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再过十几日,我便要带兵前往,待我回来时,你们的骑术箭法总要有些长进才好。”
三个孩子都怔住了。参玄又是惆怅,又有些摩拳擦掌:“阿爷,若是我骑射都学得好了,下回阿爷出征,能不能带孩儿一道杀敌?”
裴行俭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你能在奔马之上箭无虚发,我便带你去。”
参玄“啊” 了一声,随即皱眉咬牙,满脸发狠。庆远一脸不舍地瞧着裴行俭,一声也没吭。延休却是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凉凉地道:“怪道外头突然间多了那么些东西呢!”
裴行俭的脸色蓦然一沉:“四郎,你胡说什么! ”
他在孩子们跟前极少发火,待三个小的尤其耐心,这还是头一回跟延休拉下脸来。延休的小脸不由变了颜色,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不作声。
裴行俭缓了缓脸色,声音却依然严肃:“男儿在世,原该为国效力,建功立业。能领兵平叛,是我等的本分,也是我等的幸事,难不成还要计较朝廷赏没赏,赏得多不多?你这么说话,到底是在羞辱朝廷,还是在羞辱为父?
四郞,你平日便爱从坏处来揣测人意,从无半点敬畏之心,我原想着你年纪还小,大些自然能好,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 须知天地之间,自有伦常,像你这般胸怀不敬,信口雌黄,往小里说,是我裴行俭教子无方,往大里说,便是我裴家心怀怨望 。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因出言不慎而惹祸上身,甚至家破人亡,你难道就不曾听说过?”
延休脸都白了,眼里泪光闪动,却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琉璃一阵心疼,不由轻轻叹气。其实几个孩子里,因庆远幼时体弱多病,她分身乏术,对延休的照料就没那么周全,大约因此他的性子才会有些古怪。这几年她难免存了补偿之心,何况延休说话虽刻薄,却往往一针见血,所以她也没有太过约束,却忘了这年头有些话,就算是孩子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裴行俭看着延休,也叹了口气:“四郎,你原是比旁人都聪明些,是我平日没有好好教你,才叫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堂堂男儿。当胸襟豁达,轻狂算什么本事? 从今往后,你若不想成为无君无父的狂徒,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兄弟,不但此类的话再不许说,便是此类的念头也绝不许有!记住了么?”
延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这动作,大滴的眼泪终于順着脸颊流了下来。琉璃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他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四郎,阿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一天天大了,这口无遮拦的习性,可要改改了。”
延休低下头,用力抑制着肩头的颤动,眼泪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
裴行俭嘴唇微微一动,又紧紧地闭上了,半响才道:“这话不光四郎要记住,你们也要记住。你们都一日比一日大了,为父不求你们闻达于世,却总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照顾好母亲和幼弟,莫给家里惹祸,真令裴氏蒙羞!” 参玄原是一脸的不自在,闻言用力点头:“阿爷放心,以前是我没约束好四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弟们。”庆远也小声表决心:“孩儿一定听阿娘的话,听阿兄的话。”
裴行俭起身走到三个儿子跟前,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还是落在了延休身上:“四郎,你阿兄性子冲动,阿弟又太过热心,你也要帮我多看顾着他们点。”
延休猛地抬起头来,待见到裴行俭带着期待的温和目光,原本已擦干的双眼又是一湿,忙低下了头,闷闷地应了“是” 。
裴行俭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神复杂感慨。
琉璃也是万般感慨,待几个孩子都出去之后才轻声道:“守约,你莫怪四郎,都是我不好,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又没好好约束过他,才让他……”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我不是怪四郎,你把几个孩子都教得极好。三郎直爽,四郎聪敏,五郎豁达,他们都是心性纯正的好孩子。四郎说话凉薄,却是性情中人,我只担心他这性子日后会吃亏 ,又没时间再慢慢教他书法,磨他的脾气,只能下此重药。 你和四郎不怪我就好,我又怎会怪你们?” 琉璃松了口气:“四郎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他也体会到你的苦心了, 你放心,日后我自会多多留心,好好教他。”
裴行俭沉吟着缓缓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闲暇,自会多跟他们说说道理,也会给他们再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人跟着。待我走后,你还是尽量多约東他们一些,千万莫要让他们在外头惹出祸来。”
琉璃道:“这是自然,要不咱们再请两个经史上的先生? 我看他们族学里似乎有些太松,在家里多学些,也省得闲极生事。”
裴行俭揺头:“那倒不必,外头原是要万事留心,在家里还是让他们松快些的好,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功课上差不离也就是了。”
琉璃惊讶地看着他,他对孩子们要求怎么变得这么低了?
裴行俭笑了笑,缓声道:“这次去北疆,我或许会多驻守一段时日,家里的这些事都要辛苦你了。如今皇后和太子已是势同水火,宫里朝里都不大消停,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他的话语其实都寻常,神色也没什么异样,烛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但不知怎地,琉璃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缕寒风从窗缝里透了出来,吹得她背上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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