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路,最后一个帐篷正是西州魏氏所设,裴行俭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酒意,眉宇之间愈显逸兴横飞。他接过魏氏族长的酒杯一饮而尽,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朗声笑道:“多谢诸君盛情!昔日一别,这十二年来,裴某便是梦里醉里也常回西州。当年咱们纵酒欢歌,放马游猎,何等快活!今日重逢,难得诸位还能如此相待,横竖天时正热,裴某也想多歇两日,待得秋凉再行上路,也好重温旧梦,再游猎一回!却不知谁愿同往?”
人群里几乎炸开了锅,“某愿前往!”“我要同去!”的叫嚷声响成一片。
苏味道原本已喝得有些迷糊,此时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自己没听错吧?裴侍郎居然要说留在西州打猎!居然说要等到天气凉了再出发!那他们这一路顶着烈日疾行数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忙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王方翼:“王副使,王副使,裴侍郎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王方翼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瞧着兴发如狂的人群,脸上居然笑微微地满是欣慰:“苏参军不曾听错,我总算放心了!”
放心?自己一定是喝太多了,听到的都是胡话……苏味道怔怔的瞪着王方翼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还想开口,却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醉甚是彻底。苏味道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意见土墙小屋里,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直射进来,在床前洒下了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不断起舞。
他愣了半响才想起醉前的那些事,心里一阵发急,也顾不得脚软口苦,拿过床头的冷水胡乱喝了两口,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苏味道一直走出院门,才瞧见使团里一个侍卫,忙叫住了他:“我躺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咱们的人呢?”
那侍卫刚从外面进来,脸上还是汗津津的,闻言笑道:“参军当真是醉得狠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这是西州的军营,大伙儿如今都跟着裴侍郎趣校场了,说是准备去天山打猎呢!”
苏味道脸都白了,裴侍郎居然真的要打猎,如此行事,又将皇命置于何地?
那侍卫犹自说得兴致勃勃:“校场上别提有多热闹了,光西州城里闹着抢着要跟着裴侍郎打猎的就不晓得有多少!裴侍郎说了,既然大伙儿都要去,那就要听他分派,好容易回来一次,总要打出些花样来!我等辛苦了这么一路,总算能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玩上好几日了,好歹没白来一趟!”
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苏味道醉里却越来越苦。侍卫们自然是有吃有玩就好,可裴侍郎如此行事简直是破罐子破摔,偏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西州和长安隔得远些,又怎么好瞒得住人去?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鼓声。侍卫拍腿笑道:“听见没有,这是侍郎在点兵呢!”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苏味道忙跟着出去,待到了校场边,就见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少说也聚集了一两千人。远远的点将台上,裴行俭腰佩宝剑,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衬得人格外精神,手中的鼓槌一点,便有人出列受令,有的奉命探路查看猎场,有的负责筹备美食美酒,有的则是前去邀请各部酋长前来会猎。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将军在出征前点校着自己的队伍。
苏味道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苦笑起来:若是十年前,他定会想方设法去苦劝裴侍郎一番,可正是当年裴侍郎的所作所为,让他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三思而行。如今,他已再不是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裴侍郎更是变得太过陌生、太过莫测,他已没有了开口的勇气……在他的百感交集之中,裴行俭的行猎队到底还是轰轰烈烈地出发了。之后几日,带着子弟亲兵前来会猎的各部首领也越来越多,一杭人真正到达天山南麓时,随行者居然已超过万人。山林之间,奔驰的骏马随处可见,草原之上,各色帐篷满坑满谷,那星星点点的篝火,此起彼伏的歌声,让人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人自然没法窝在一处打猎,裴行俭索性将队伍分成了几支,以猎物多少论高下。他自己则带着两三千西州子弟,一路打猎一路操练,什么分兵包围、星夜奔袭、列队冲锋,几个花样来回穿插,务求不使一只野物漏网。使团侍卫们原是被裴行俭这么操练了一路,如今帮着他操练新人,哪个不时磨拳擦掌?这些西州人又都精于骑射,一通苦训之下,不过七八日功夫,居然也练得有模有样了。
天山的飞禽走兽们哪里敌得过这种架势?没几日便被围猎干净。裴行俭索性带着大伙儿抄小道一路扫荡了过去,眼见着前头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牙帐所在的轮台,这才带住队伍,一面派了跟都支最熟的米家小郎邀约都支来此同乐,一面就地扎营,变着花样的游乐比斗。众人自是愈发尽兴,每天夜里,烤羊烤鹿的香味,足以传出几里地去。
对于这些精致的胡闹,苏味道自然是冷眼旁观。他也曾鼓足勇气找到王方翼,结果却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回来,其余人等更是乐在其中。他一肚子生气担忧没地儿发泄,只能每日早早钻进帐篷,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他也没听见篝火便的那些议论:阿史那都支好大的架子,裴侍郎特意去请他,他却只让人送来了酒水过来!突厥人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张狂了,勾着吐番攻破安西西镇不算,如今更渐渐把主意打到了西州头上,什么时辰能教训他们一顿才好……黑夜慢慢过去,草原的清晨带着露水的清香悄悄来临,当天边刚刚露出一线乳白,这片篝火未息,酒香犹烈的营地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号角。
是裴侍郎点兵的急令!苏味道在睡梦中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一面穿衣一面冲了出去。
黯淡的星光中,无数人像他一样从帐篷里冲出,迅速聚集在中军大帐前。
裴行俭早已站在帐前,他穿着红袍软甲,装束得极为利落,见众人到齐,便含笑扬声道:“诸位不愧是西域最出色的猎手,裴某在此只想问大家一句,想、这些日子以来,你们打猎得痛快不痛快?想不想再打得更痛快些?”
众人原是一头雾水,听得这一句,自然是纷纷应和:“想!”
裴行俭的笑容更是亲切:“我也听说过了,这些年来,咱们西州人的日子不比从前好过。突厥人和吐番人动不动就耀武扬威,劫掠州府,来往的客商都被他们闹得少了好些,更别说让咱们到他们的地盘边打猎。大伙儿也难得像今日这般痛快玩乐。我还想问大家一句,不知道大伙儿想不想过从前那样的舒服日子?想不想随时可以再来天山打猎?”
众人的嗓门愈发大了:“想!想!”
裴行俭微微点头,在猎猎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声音里几乎带着种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只全西藏最大的猎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来给咱们割肉端酒!我要让他牙帐里的黄金牛羊女奴都换个姓氏!我要突厥人从此听到西州的号角就退避三舍!
你们,敢不敢跟我一道去?”
人群“轰”一声炸开了:“敢!”“我敢!”“咱们这就去捉了都支那厮!”
苏味道险些倒退了一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分明都写满了激奋与渴望---他们是疯掉了么?还是被这些日子的快活冲昏了头?就他们这临时拼凑的两三千人,居然要去突厥人的腹地活捉他们的十姓可汗?
茫然之中,他突然看见了站在裴行俭身后的王方翼,在那张端正严肃的脸上,分明也满是笑容!
仿佛有闪电从脑海中划过,苏味道心头一阵发麻,这一路上前前后后的事情突然间全部串在了一起---原来如此!原来所谓出使波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是圣人配合着裴侍郎设下的惊世之局,为的就是今天,此刻!
人群的最前方,裴行俭那从容的笑容,分明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明亮的目光,分明跟一路上也没什么两样,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就算有什么变化,也是变得更高瞻远瞩,更算无遗策……井泉不远,大事可成!
苏味道的一颗心不由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身边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终于忍不住也高喊了一句:“咱们这就活捉了都支去!”
七月的草原黎明已颇有凉意,骏马奔驰之间,迎面而来的西风更是寒气刺骨。苏味道伏在马背上,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他只想让马跑得快些,更快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胸口沸腾的热血不至于化为纵情的呼啸。
几十里的路,在快马疾驰之间不过片刻就到。初秋的霞光还未能在天边涂上颜色,阿史那都支的大帐已出现在远方。
阿史那都支本人则离他们更近。在睡梦中猛然收到裴行俭的派人送到的口信,他连皮甲都没世间系好,身后那五六百名亲信子弟大多也和他一样形容仓促,不时身上只带了把刀鞘,就是箭囊里空空如也。唯有以为身穿玄色盔甲的将领装束得十分齐整,带马站在都支的身后,隐隐间竟有种石砥柱般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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