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原本早有打算要多问琉璃几句,试一试她的深浅,又想过要提那宫女几句才好,可此时听到不必再问她,只觉得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快了几分,刚想开口说好,到底还是忍了一忍,“也好。只是夫人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先帮崇裕看看,这几位工匠做的可还妥当?”
琉璃掩嘴笑道,“世子好生客气呀,这又有什么不好的?”莲步轻移,走到正在贴字纸的工匠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这纸上为何没打竖格,这般写出来的字如何能大小一致、位置齐整?”
那工匠怔了一下,才抬头看了麴崇裕一眼,这字稿没打格子,跟他有什么关系?琉璃却恍若未觉,又走几步,指责了一句雕工凿除木头的手法不对,又批评刻工下刀太深,声音娇细,态度炫耀。安十郎只觉得不对劲,看了看与平日大相庭径的琉璃,又看了看脸色越来越阴沉的麴崇裕,突然福至心灵,走上两步笑道,“大娘,平日你也只是出出主意,不爱看人做这些粗活,这般一说,他们越发不知该怎么做了,不如咱们早些把那两个雕工叫过来,让他们一道切磋便是。”
琉璃嗔道,“这不是世子的吩咐么?我若不说,世子又当我是藏私了。”说着叹了口气,幽怨的看了麴崇裕一眼。
麴崇裕顿时头皮发麻,狠狠的忍了一忍,才微笑着开口,“十郎说得是,倒是崇裕考虑不周了。此地嘈杂,原不是夫人该来的,夫人尽管回去,叫那两位雕工过来便是。”
琉璃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这……只怕他们说不明白罢?”
麴崇裕忙笑道,“若真有不明白处,崇裕再遣人去府上请教便是。”
琉璃想了想才轻轻一笑,“也罢,这里气味着实难闻,也嘈杂得紧,我若是呆久了,只怕会有些气闷,世子您若有疑难之处,千万莫与我客气。不然我拿了世子那一百金,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呢!”
麴崇裕微笑着欠了欠身,“如此甚好,夫人请先回吧,崇裕不便远送,请夫人恕罪。”
琉璃也盈盈还了一礼,曼步走了出去,安十郎笑道,“世子,在下这便去找那两位雕工。”说着抱了抱拳,也跟了上去。
麴崇裕不待他们走入厅堂,便转身走回案台边,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心里好不憋闷——原以为这库狄氏能想出这般主意,自是才智过人,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在夹缬店做过画师,才偶然间想起了这一出!早知如此,何必浪费人力快马传书到长安?他也曾以为自己明白了心结所在,便会变得心平气和一些,没料到每次见到这位库狄氏,她都能让自己的厌恶加深几分,虽说这样一来,倒是不用分心来担忧这个女人了,可那位宫女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忘记提上一提……
他心里喜忧参半,出神了好半晌,才转头吩咐了带头的大匠几句,带着人走出了工坊。到了晚间闭城之前,派去缀着裴行俭的两个人方才回来,回报道裴行俭的确是在找寻一个名叫方岭的人,此人应该是不到三十岁,而且多半是领着牧监上的差事。他们不敢跟得太近,转过几处山头后便跟丢了裴行俭那一行人。
方岭?麴崇裕点了点头,隐隐记得风飘飘提过一句,那位宫女一时找不到父母兄弟,便想起有这么一个表兄当年是在牧监上当着差,只怕还好找一些。
自大唐十五年前接手高昌,便陆续把死囚重犯之流发配到此地,又派了几万兵丁前来屯田,自然也有家眷跟随过来,据说那位宫女的家人便是如此过来的。他们并非西州本地人士,颠沛流离,有好些还搬去了庭州等地,一时找不到是再正常不过。麴崇裕本待将此事放到一边,想了想却还是道,“既然有了名字身份,你们便去西州牧监那边悄悄打听一回,若有此人的消息,立刻回报。再去看看裴长史是否已经归来。”
麴崇裕此话原是随口说过便罢,倒是听说裴行俭竟是第二日下午才回来时,颇有些意外。不想过了几天,手下竟然回报道,打听到那位方岭的消息了,消息竟是颇有些惊人。
第26章 春色凶猛 异想天开
西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摧枯拉朽。仿佛只是一觉醒来,昨日还不能离身的轻裘夹袍便再也穿不住。城下的河水随着雪山消融而愈发丰沛,河岸上的绿色也一日日的鲜嫩浓郁起来。二月中旬,当一封三百里加急的告示,将大唐改元显庆、立新太子、大赦天下的消息送到西州时,环绕西州的河谷里,各色的野花早已争相绽放,将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袭袭织锦绿绒地衣。
若不是那随着温暖春阳而到来的春风,琉璃真会觉得,西州的春日比长安的来得更美不胜收。只是这一日的清晨,当窗外呼啸着的尖锐风声将她再次惊醒,看着高窗里透进来的那点朦胧清光,她不由叹了口气:又起风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西州的街道都要往下挖掘,西州的院落庭院为何都那般小巧,而都护府和寺院的宽敞庭院则比寻常人家挖得更深——每隔几日就要刮起的这种暴烈的春风,在平地上绝对可以把人直接吹走,只有躲在这深壁高墙之间,才算有点保障……
黑暗中,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声音里带着一点初醒的沙哑,“又被吵醒了?”
琉璃“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早知如此,咱们真该住在长安坊。”
裴行俭低声笑了起来,“怕我在道上被吹跑了?放心,就这不到一里路,吹不坏我。不过,今日你别出门了,在家歇着便好。”
琉璃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许再出城。”自打正月起,这一个多月里,他在城外呆着的时间便远远超过在城里,时常还会在外面过上一两夜,前日连风飘飘都上门拜访了一回,话里话外透了一点讯息,琉璃只能一脸官司的把她送了出去,回头与裴行俭一说,裴行俭却只是淡淡的一笑,“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听见裴行俭良久没有出声,琉璃轻轻的推了推他,“这样的大风天里在野地里不是玩的。”听说在一些风口上,成年的牛马被狂风吹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裴行俭仿佛回过神来,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放心,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麴崇裕如今心里已然犯疑,多半会拿件事情绊住我,不让我再出城,我只是在想,他会把什么政务分到我的头上?”
琉璃忙问,“你可想到了会是什么政务?”
“或许是刑讼,或许是赋税,不过,无论他让我管什么,我都会让他后悔莫及。”裴行俭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但琉璃却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高兴了?”
裴行俭沉默片刻,开口时却换了一个话题,“昨日我把方岭之事告诉了柳阿监。”
琉璃吃了一惊,“她怎么样?”
“我也不知,她只是客客气气的谢了我,我也赶紧告辞走了。”
琉璃深深的叹了口气,原先从柳如月的讲述里,就能听出那个叫方岭的男子性子极为强硬刚烈,没想到这些年一再挫折到被支使到了西州,他却依然半点没变,三年前的秋天,牧丞刁难他,让他大风天里出营去寻两匹失马,他突然暴怒而起,挟持牧丞一道出营,从此再也没有归来。有说他和牧丞在狂风之中同归于尽的,也有说他杀了牧丞亡命天涯的,但无论如何,是再没有下落了。琉璃原先便隐隐觉得,也只有这般刚强的男子能配得上心性坚韧的柳如月,裴行俭头两次出城时,也暗暗希望过他能找到人,没想到却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的心情不由低落了下来,蜷在裴行俭的怀里一句话也不想说,裴行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我也不想说出此事,只是一则麴崇裕的人也去询问过牧监的人,想来早已知道此事;二则我出城太过频繁,他定然看出我别有打算,既然会让风娘子找到你,只怕立刻回头也会找到柳阿监,让他们来说破更是不妥。”
琉璃低声道,“我知道。”停了片刻又道,“所以大风天里,你再不许出城去,上一回我便足足担心了一夜。”
裴行俭安慰的拍了拍她,“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没想到半路上会遇到起风,只能先找个地方躲着,你也知道,如今咱们时间不多……”
琉璃心里叹息,裴行俭似乎担心麴崇裕查出什么来,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不是往外面跑,就是伏案到深夜,做的事情似乎与田地政务有关,她莫说帮忙,就是看都看不大明白,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给他添一点麻烦。
喁喁细语中,窗外朦胧的亮光渐渐转为清明的曙光,两人起身梳洗,吃过了早膳,裴行俭放下竹著,突然笑道,“差点忘记告诉你,咱们这边又要来一名大唐官员。”
喔?琉璃感兴趣的抬头看着他,裴行俭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微妙,“琉璃,你还记得凉州城的那位苏参军么?他的父亲苏海政,已被任命为伊州都督,估摸着一个多月之后便会走马上任。”
伊州?琉璃倒也知道,此地位于敦煌与西州之间,在大海道的东边,地方不大,人口也不足万人,伊州都督虽然也从三品之官,却远不如在长安担任四品中郎将。琉璃越想越有些困惑,“难道这任命与上回的事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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