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呵呵笑道,“当真都记得?果真都是好记性。”
几人也都笑着点头,有一个便道,“那是……”裴行俭却立时道,“不必说了!”随即便笑吟吟的道,“来人,把这几位乡绅带下去,让他们分别把事情经过写下来,那张骑尉是在何时何地买牛,价格几何,卖牛之人相貌如何,年纪几许,逐一写个清楚,在供状按下手印再带回堂上!”
那几人顿时有些愕然,裴行俭满面笑容,柔和醇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回荡在院子里,“诸位不必担心,你们既然都记得清楚,下去写明白便是,只要各位的供词与张骑尉大致无甚出入,那论理减盗牛一等,该杖一百、徒一年的伪诈之罪,自然也不会落到各位身上。”
众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此事张二自是早便托人暗示过,当时他们也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前日那差役们来得突然,几个人又都是分开照看的,这细枝末节的东西,哪有机会去相互对证?难道就这样乱编一通,胡乱写下来?可这位长史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若是对不上,那便是伪诈之罪!
张二眼睛一瞪,立刻便要站起来,却觉得肩头一沉,又狠狠的跌坐了回去。
白三郎低头盯着他冷笑道,“长史吩咐你坐下,不得开口,你最好听话,不然,我白三的拳头可不认得什么骑尉不骑尉!”
张二张了张嘴,看着头顶上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感觉到肩上那铁爪般的力道,到底还是不敢再有异动,脸色顿时便有些灰了。
他这模样,落入院中几个证人眼里,众人心里不由更是一冷,隐隐间明白此事只怕难以善了。当初应了张二此事之时,原想着不过到公堂走个过场,卖个人情,谁知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到如此地步?难不成真为他,挨那一百杖,流放上一年?
有人略机灵些,立刻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上官明鉴!小的只是听张二说过此事,并未亲眼目睹,因此也不知内里究竟如何,适才一时糊涂应了上官,是小的不是,望上官恕罪!”
他这一开头,余下之人哪里还敢犹豫,纷纷跪倒磕头,只道并未见过此事,无法作证,只求上官饶恕。
裴行俭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转头看向张二,“张骑尉,你看这如何是好?难不成还得让差役立时去贵乡重寻证人?”
张二再是迟钝,此时也知道事情不妙,就算自己此时再提出证人来,也来不及再对口供,想了想只能站了起来,冷冷道,“此事原是某的不是,事隔数月,这些乡邻记不清了也是有的,只是牛犊的确是某从牧人手中所买,与那乔六绝无关系!”
裴行俭笑道,“好!有你此言,本官便放心了。”说着转头看向院中,“你们谁是保长,谁是里正?”
保长和里正相视一眼,走上两步,“小的们便是。”
裴行俭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供状,“不知你们谁人见过那突厥的牧人?”
两人此时哪里敢嘴硬,立刻都摇头,“小的不曾见过。”
裴行俭又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是张骑尉的邻里,你们可曾见过这卖牛的突厥牧人?”
众人一起摇头,裴行俭笑着看向张二,“张骑尉,不知你能举出何人见过卖牛的这位突厥牧人?”
张二想了片刻,刚才他是胡乱写的时间地点相貌,只怕找到谁也不可能对上这份口供,心里不由恨得发痒,冷声道,“张某是在野外偶然与此人相遇,随手买下牛犊便赶了回来,不曾有他人见过。”
裴行俭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微冷,“你的意思是,数月之前,有一突厥人独独与你在野外相见,又卖了你二十头牛犊?”
张二点头道,“正是!”
裴行俭哈哈大笑起来,“张都尉,你此言甚是有趣,如今正是西突厥叛乱的非常之时,若有突厥牧人到我西州腹地来放牧,是何等动静?如今保长里正乡邻一概不知,可见那突厥人定然是悄然而来。却不知你到底给了突厥人什么好处,以至于有突厥人单单找到你,又单单给了你二十头牛犊?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你这勋官,我不敢自专,说不得只有请你在都护府住下,等我大唐总管领兵到来之时再行审理,或是请你到西州的天山军军营中去分辨个清楚!”
张二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摆手道,“不是!不是如此!你莫血口喷人!”
裴行俭好笑的看着他,“张骑尉,不知本官是怎么血口喷人了?是你说自己的牛犊是向突厥牧人所买,是你说这牧人除了你无人见到,这二十头牛犊如今就在你的院子中,此事如此蹊跷,难不成不该上报朝廷定夺?”
此时此刻,莫说张二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满院子人也无不愕然,谁也料不到事情突然会扯到叛乱之上——裴长史竟是要把张骑尉打做突厥的探子么?而这些话的确是张二自己亲口所说……西州的官员们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裴长史这是要立功还是要立威?
看着张二那张已经没有人色的脸,连院中的那些学子心里也有些嘀咕起来:这张二的确可恶,但如此便令他永世不得翻身,裴长史的手段也太狠辣了一些!
有几个张氏族人忙涌了上来,高声道,“上官明鉴,我张氏从不曾做有负朝廷之事,张骑尉也绝不会是私通突厥的叛党!”
裴行俭依然是笑微微的,“喔,你们也知道如今军中正在严查私通突厥叛党之人?你们若肯替张骑尉作保,不如便和张骑尉一道去军中分辨一番?”
那几人顿时便再也开不得口,讪讪的退了几步,“小民绝无此意……”
张二脸色越发惨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贪了几头牛犊,转眼间竟成了突厥的探子,这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若是去了大唐驻扎西州的天山军军营之中,军中之人是何等辣手作风,他自是百口莫辩!
侧厅的窗下,麴崇裕也是满脸的惊诧——裴行俭这是要唱哪一出?杀鸡给猴看吗?告之西州官员,日后谁敢与他作对,谁便是张二的下场?他心头急转,霍然站起,推门而出,长声笑道,“裴长史,请听我一言!”
一院子人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了麴崇裕身上,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长袍,大步走来之时,摆动的衣角被阳光一找,泛出柔和的金光,张二一看见他,顿时便像见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救我!张二绝不曾私通突厥,那些牛犊也不是突厥人给我的!”
裴行俭也站了起来,墨绿色的长袍微微飘起,脸上的笑容依然柔和清远,“世子有何指教?”
麴崇裕看了张二一眼,叹了口气,“裴长史有所不知,敦煌张氏乃是我西州大族,族风严谨,忠心可鉴,若说他们子弟私通突厥,西州人谁人肯信。张骑尉这牛犊来历或有不明,却绝对不会是突厥人的贿赂!崇裕愿给他担保!”
张二顿时松了口气,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磕了个头,“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裴行俭似乎怔了片刻,微微惊讶的挑起了眉头,“世子竟然肯为此人担保?裴某便相信世子这一次!”转头看向张二,“张骑尉,你这牛犊,当真不是从突厥人手中所得?”
张二此时哪敢犹豫,忙点头不迭,“的确不是,若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那便你烦你告诉本官,你这牛犊到底是怎么来的?”
张二一呆,此话却要他如何回答?
裴行俭等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冷,“你是不说么?也罢,你不说我也知晓,这二十头牛犊不是小数目,绝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这几个月来,高昌各乡丢失的牛犊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二十来头,你这牛犊若不是从突厥人手里所得,则必然是贼赃!”
张二本来已经松了口气,听到这话不由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连连摆手道,“不是,绝不是!”
裴行俭笑容淡漠,“你不认也是无用,那盗牛的飞贼本官早已捉拿归案!也已招供得明明白白!”他目光在院子里诸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不知诸位可有兴致看看这盗牛贼如何与张骑尉当堂对证?”
第28章 血口喷人 惊人手段
自打院子里头传出那句“以至于有突厥人单单会找到你”的喝问,都护府门口的差役们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一个个退在门边,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动静,闲汉们乘机便靠近了栅栏门几步,院子里的情形,一波一波由他们嘴里不断向后面传去,无数议论与感叹像涟漪般传遍了整个人群。只是,当那个传说中的盗牛贼终于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拖将上来的时候,众闲汉一时都张开了嘴,却一声儿也没有发出。
看不出年龄,看不出高矮,被拖出来的那个汉子几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形而已。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褴褛的一条条粘在一起,散乱披下的长发和斑斑血污让那张脸更是惨不忍睹,便是这样远远看上一眼,也足以让人倒吸几口凉气。
“啪”的一声,中年汉子将这个满脸鲜血的盗牛贼扔到了离张二只有一步多的地方,张二本来满肚子不服,有心责问一句,可眼睛一瞟过去,便下意识的立刻扭转了头,只是那股令人胆寒的血腥味却依然猛的钻进了他的鼻子,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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