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看了半日,又施针又放血,宋鉴这才褪去全身乌黑、手臂消了些,呼吸逐渐平稳。大夫责怪道:“草民斗胆说一句大人,这么小的孩子莫要再乱让他独自碰什么不该触的,这毒分明是咱们拿来毒疯狗用的【霹雳火】,鼠患之时才用这点剂量,这位小公子差点没保住,若非身体强健,哪里还有命在?只是以后再不能大动的了,可怜一个好苗子。”
周扬唯唯诺诺,拿了方子给了诊金送那大夫出门。周鹤林恨得眼泪直冒,心中暗骂宋璨狠毒,好好一个灵动的孩子,非得让宋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年宋玥给他下【霹雳火】害他成了病秧子,如今算是轮回报应。只是宋玥已被宋璨害了个惨,宋鉴何其无辜!常优见周鹤林在哭,于心不忍,正要说话,周鹤林一撩袍子跪在常优面前,伏地不起:“多谢岳丈。”
常优有些不好意思,虚扶了一把:“快起来,谁见了这个孩子不欢喜?不是铁石心肠都能救的。”
周鹤林起来,坐在沉睡的宋鉴身边,摸着他低烧的额头,心疼万分。纵使他不是帝王将相之材,也要保住他,为着他这条命,为着沂王妃不知为何的莫名信任。当年沂王妃牺牲廉耻,以一夜换取狱卒通融、放周鹤林入内,临终托孤,这才有周鹤林和宋鉴的这段因果,他无法拒绝太子妃凄然的请求,更震惊于她莫名的信任,凭着这个,他都要给宋鉴一个人生。
周鹤林哪里知道,在杭铁溪最绝望之时,杭丘拒绝了赡养宋鉴,怕惹祸上身、毁了杭家一门;杭铁河因为被保护起来,消息根本没有收到,自然没有任何动作。杭铁溪走投无路,这才以自己为筹码,换周鹤林来相见,赌上幼儿的性命,将儿子托付给周鹤林。彼时,她虽依旧对周鹤林念念不忘,到底感动于宋玥的夫妻之情。再见之时,周鹤林才认识自己,而自己却不能再看见神采飞扬的他、而是失意委顿的他,尽管如此,能跟他说一句话,还能将儿子给他照顾,也算圆满,她也能全心全意去陪伴她自己的夫君;在世时不够珍惜,阴间一定要好好补偿这段时光——这也是宋玥被下毒鸩杀,临了前最后的愿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杭铁溪望着周鹤林答应之后离开的背影,知了他一定会信守诺言,守护她的儿子,她也放心地笑了,她看着黑暗低沉的牢房屋顶,闻着霉味,念出对宋玥的誓言:“来生何所愿,与郎为一身。”
☆、第九十二章 夜议
红颜喝着凤卫煮的茶,在心中赞叹他的技艺越发纯熟,快赶上她十几年的修为了。不过他也只是会煮“四时卖奇茶异汤”罢了,真正地那套茶艺他仍旧不会,茶道可是自己的拿手绝活,光工序就有十八道:山泉初沸、孟臣沐霖、乌龙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孟臣重淋、若琛出浴、玉液回壶、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三龙护鼎、鉴赏汤色、喜嗅幽香、初品奇茗、再斟玉液、品啜甘霖、三斟石乳、领悟韵味;泡茶的水也分为“早水”、“软水”和“轻水”三种,即:即清晨人所未汲用过的井水、天然流动的山泉和山上的人家遇多年难得的雪,收集珍藏的雪水。除了复杂的工序和三水,煮茶工具也是全套的,并且做工讲究——以任家当年在闽南的光景用的都是上等的瓷器,如今虽是落魄了,到底家里还存着几套树根雕着的,也是难得的珍品。闽南人以茶道为荣,越是精通茶道,便越是高贵典雅礼仪的象征。反观那凤卫,因为红颜一直以茶艺傲视于他,他憋着一口气学的临安特色——冬日吃的七宝擂茶,将花生、杏仁、芝麻、核桃、姜、龙眼、香菜和茶擂碎了做成茶粥来,要紧的是吃而非吃茶汤,重视口感而非仪态。
凤卫常嘲笑她做作:“吃茶不解渴不解饿,吃它作甚?没的摆那些给人评头论足。”
红颜却知这不过是他欲盖弥彰的说辞,暗地里没少雇人来教。只是这种东西是底蕴,一朝一夕学会了到底练不出那股子气度,这也是闽南茶道出名的根本,茶艺是融入骨血的风俗,改不来的。纵使红颜再腹内草莽,乡土人情,她照样熏陶甚足。
代忠在一旁给炉火熏得直冒热汗,不停地拿帕子擦汗,口内抱怨不止:“还不如大丫头三下两下完事了,非得做这么繁复的玩意。等你茶煮出来,都日薄西山入了。我好生来一次,连口茶也吃不上,妹婿不靠谱。”
凤卫急得头上冒汗,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多事,分明让阳妈来做之事,自个儿非得插什么手?现在好了,吃力不讨好。凤卫皱着眉头,手下扇扇子的速度又快了些。
红颜轻笑:“他愿意折腾你管他?折腾累了自己不就停了?”
红颜给哥哥倒了一杯水,又递了自己做的艾叶团子给代忠,代忠就着妹妹的手吃着,倒也满足,单把个凤卫看得吃醋眼红。
红颜笑道:“好端端不去陪着一妻一妾、一儿一女,到我这打什么秋风?我庙小家穷的,经不起你海吃胡塞。”
代忠瞪了红颜一眼,伸手刮了刮红颜的鼻梁,惹得她一阵笑,代忠眼里透着凤卫竭尽全力都不可能拥有的宠溺——那是来自骨子里天生的爱:“最近陛下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抓朝堂上的贪官污吏一抓一个准,还大兴经贸、改革科考内容,循序渐进、张弛有度,明太师监造皇陵私自变造明细都给翻出来,如今正待在家里查看。明芳古该是早跟你通过气儿的,所以我来问问你打算如何是好?”
凤卫看看茶汤,颜色青白、汤花匀细,是中等偏上的好茶,自己第一次做,也算圆满,因此熄了火,舀了来大家一起吃。
代忠一面吃着茶汤,点点头:“虽是吃不惯临安的浓茶,但妹婿手艺不错,甚能持家。”
凤卫无语。
持家你个头啊......自己又不是娘娘腔或者靠人养的小白脸,是要出去赚钱养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煮茶这种事只是闲暇打发时间,博美人一笑的。
凤卫自己做的东西,自然觉得甚是好吃,三下两下吃了个精光,拿了帕子擦拭嘴角之后,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幸而当时芳古来央我,我未曾一口答应,如今明家是保不住的。陛下现如今澜华轩也不大常用了,我也不知陛下打的什么主意,估计澜华轩没了也是早晚之事。我看你我夜间去明家走一趟,让芳古别死撑着,趁着陛下还没动手,赶紧去外头躲躲。”
代忠慢条斯理地吃着茶汤,他吃不惯这种东西,只是不愿意暴遣天物、又加上不肯拂去凤卫的面子,故而只在象征性地尽客气:“芳古可能听你话?”
凤卫将手拢进袖中,正襟危坐,摇首:“不能。”
红颜忍不住叹:“原本潇儿就要和芳古成亲了的,日子就在这几日,偏生伴君如伴虎。想来潇儿还真是命运多舛,看得我都心疼死了。”
代忠伸手握住红颜的手。
潇潇虽然与他不亲,到底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是挺替她惋惜。好容易苦尽甘来,偏又夫家失势。
凤卫倒是无甚所谓,他倒是很好奇:王潇潇是看重明芳古的势力还是看重他这个人?出了此事,明朗一定会找理由将明芳古送去外地、远离漩涡,将危害减轻到最低,若是王潇潇不愿意委屈将就着跟着去,那便有意思了。
代忠单刀直入:“所以你待如何?明家如今也是亲眷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凤卫什么都不想说。
明家是任家的亲眷可不是他的,出了事该想办法的是任代忠不是他好不好?不能因为他超聪明就一直压榨他啊!再说了,谁说亲眷就该互相扶持?之前明家大富大贵之时也没想着和林家、任家一同贪污啊,否则如今其中牵扯着太后的母家,陛下多少还是会顾忌的,哪里会这么果断地下手?
但是睡觉红颜是他亲亲夫人,王潇潇又是自家宝贝夫人的好姊妹,不救也不行。凤卫道:“芳古不能听我们的,但总能听太师大人的。”
代忠在官场混迹也有时日,听见这话中话,也十分乖觉,当即便露出会心一笑:“那夜间去一趟?”
凤卫挑挑眉,一脸不愿意,嘴里却一副屈尊纡贵的模样:“既然舅兄都这么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抱拳,做了个松松垮垮的礼。
代忠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只当凤卫率真可爱,倒是很欢喜地抬手拍了拍凤卫的背;凤卫看他一只熊掌就要落下,往后一撤,正想躲,却因桌子实在太小,躲不开、白让代忠拍了几下,才吞下去的茶差点没给喷出来。
凤卫欲哭无泪。
舅兄啊,求放过啊!!
三人又吃了一会子便撒开手,各自装扮了一会儿,换了衣裳,让于痕西去明家递了帖子,又着人去请荣璟来,这才登车去明家,来招待的果然是明朗,明芳古在一旁不情不愿的,显然是想听从陛下的安排而非自己作死。但人都来了,父亲又亲自出来,他不好多言。红颜一介女流一个人呆着自然尴尬,因此又特地叫了潇潇来陪着,两个人坐在屏风后头听着外头男人的谈话,一边绣着花样,潇潇绣着给红颜孩儿的小衣裳,红颜绣着给潇潇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