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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月明华屋)


  “小姐,对不起,想当初,我们都在怀疑您因有气而故意把那针放进紫薯汤圆要害姑爷,却没想到,是这个贱婢搞的鬼,小姐,对不起……”拾香轻声地说。
  明珠摆摆手,一脸地不在乎:“带下去!”她说:“别动她一根毫毛,让几个丫头好茶好水舒舒服服地伺候着她,若有谁敢对她一点不敬,我千万个不饶!”
  所有人愕然张嘴,正在哭泣的燕书更是僵住身子,瞪大着眼睛动也不动看着她。
  ——这个明珠是疯了么?是不是和三少爷一样,脑子已经不清不楚了么?
  燕书很快被带了下去,夏日昏黄的夕照洒满整个庭院,荣贵以及几个丫头轻叫了声:“小姐/三少奶奶”,尤其是容贵,自从主人生病以后,他们这房大事小事统统都由明珠做主,看着明珠先前对少爷的态度以及她独挡一面的风范崭露,荣贵对这少奶奶是相当佩服尊敬以及刮目相看的,可是现在……
  “三少奶奶。”荣贵似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明珠已经牵了齐瑜的手,走了。
  傍晚湖风吹拂着两人相携相扶的身影,荣贵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奶奶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大大不一样了。
  其实,谁也不知道明珠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对一个背叛者最大的惩罚不是板子夹棍,更不是羞辱她、折磨她,明珠真正的目的是,她要让这个丫头明白,就算我好茶好饭地款待你,可是你却永远不知道哪一天碗里有砒/霜,哪一天碗里有鸩药,而这,就是书上常见的心理战术。
  ——更何况,燕书现在对她还有用处,因为,那个薛枕淮究竟是何身份?他与齐家有何过节?与
  齐瑜有何过节?尤其是,他混进齐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非得弄清不可!
  六月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天,午后阳光炽烈,月地云居安静的厢房内,窗门四合,芭蕉低掩,貔貅玉炉里一线甜梦香寂静燃烧,透过五扇张开的山水花鸟屏风,整个室内香味清雅甜腻。一只鹦鹉挂在金笼里衔着小旗上蹿下跳,明珠就站在屏风背后,手里拿着张湿白巾仍旧给她相公抹背搓澡,随着晶莹的水珠一颗颗溅得她满脸都是,忽然,明珠手一顿,就连她自己惊诧起来,现在的明珠,实在是贤惠得过了头啊!
  水花依旧在男子白皙泛红的肌肤一点点蜿蜒流淌,明珠再一次又看见,就在齐瑜肩膀左侧,一道淡色疤痕在氤氲水汽中显得尤其明显。
  明珠伸手去抚,当指尖那块淡色疤痕在她的摩挲上越来越粗粝,明珠嘴角微微扬了一扬,竟浮起一抹崇拜似地柔和的微笑。
  齐瑜自幼博览经史子集,除开姿容俊秀儒雅,他的骑射剑术、也是相当了得。十五岁那年第一次随皇帝南郊围猎,当时,一只猛虎意外钻出林间,对着老皇帝就是直面扑来。那时,群臣吓极,唯有还是少年的齐瑜面不改色地将那猛虎一刀毙命,此后,他的少年老沉神勇便传至整个朝堂,皇帝夸他,齐父更是就这事儿将齐瑜引以为傲。
  当然,这个疤也是在那场围猎中被猛虎所伤的。明珠的唇在那条疤痕上轻轻吻了吻,她微微蹙起眉头,因为,随着场景不停切换,她的眼睛,又浮起了另外一种使人伤心欲碎的画面。
  天要下起了雨,齐瑜抱着她的骨灰盒,一个人,面无表情、拖着长长的袍摆走在四月春风萧瑟凄冷的帝京大街上。
  那天真的很冷很冷,乌云在头顶翻涌而滚,转瞬间遮住了太阳。明珠被薛枕淮带到一个茶坊的二楼,通过楼下的人群,明珠被姓薛的一边叩押着,一边迫使自己往楼下那道修长凄凉的影子看。
  “看见没有?”薛枕淮说:“那就是你的相公,估计现在已经彻底傻了,瞧,当我吩咐人详详细细告诉他你是如何被那些人玷污以及分尸的过程,你的相公立即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瞧清楚了?虽然他现在不吭声,但现在要是有人就在他头上撒泡尿或者拉泡屎,没准儿他还得冲着那人笑呢!……”
  明珠看见了,她手捂着耳朵,越是想摆脱薛枕淮的声音,就越是摆脱不了。
  雨终于下了起来,先是黄豆大的几颗,然后,瞬间如瓢泼似往齐瑜头上一盆一盆地浇。风吹雨打中,齐瑜的袍子淌满了雨水,一滴一滴的水珠顺着他的睫毛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打湿了他手中的骨灰匣子。
  “相公,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她哭着,喊着,血都快涌出了喉咙。可是齐瑜听不见,完完全全听不见。他傻了,真正的傻了。
  几个行人为了避雨匆匆自他的身侧跑过,齐瑜手中的骨灰盒就那么被人撞翻了一地。明珠又看见,瓢泼大雨中,当那些骨灰乱七八糟撒落在雨水囤积的青石地面,齐瑜立即狼狼狈狈地蹲跪着身子,手和嘴角不停颤抖着,一边焦急地去捧那些骨灰残骸,一边轻声地唤:“明珠,别怕,为夫在这儿,你别怕——”
  明珠哭得气得快哽住了,隔着楼外一层又一层水波般的雨帘子,她的眼泪和雨水交织成一片。风不停吹着她的裙摆腰带,她的眼泪快把自己淹没了一样。她把身后那个紧紧握着她手的男人掐着,朱红的蔻丹几乎要掐穿那个男人手心以及手背——相公,明珠看着雨帘中那抹修长落魄的影子,看着看着,连胸口都快要碎裂了——相公,她又闭着眼呐呐低说:现在,我该怎么办?怎么告诉我没死,告诉你就站在他身后安然无恙……相公,你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
  一炷甜梦香快要燃尽了,罩在炉罩里的香灰碎屑漂浮于四周。明珠像往常一样,挽起袖子,正要拿起搭在屏风上的长棉巾替他擦身上的水渍渍,忽然,就在快要转身的当头,她把眼睛眨了一眨,停住脚步,原地不动。
  ——是她的错觉吗?
  浮着茉莉花瓣的浴桶水波里,刚还一脸心智全无的齐瑜就在她不经意一瞥间蹙起了眉头,羽睫低垂,唇线轻抿,目光复杂地像在沉思什么。
  不要怪她起疑,傻怔了的齐瑜虽说从外貌上看不出是个傻子迹象,因为,一个人的气质风度不是说傻就能降低或者改变。齐瑜的眉毛五官中正而儒雅,就是别人常说的“玉质金相”,虽然他傻了,但那深刻的眉眼,渗透到肌肤骨骼的修养,想让人把他联想成为一个低能儿都难。只不过,令明珠疑惑的是,就在齐瑜微微沉思的那一刻,明珠觉得他眸中流露的眼神是清明睿智。
  “相公,我、我是谁?——”明珠试探性地掰起脸,让他认真地看着他。
  “明珠。”齐瑜想也不想回答。
  明珠大喜,差点就要跳了起来,可是,还是不放心,又指着屏风边上立着的一盆白玉海棠,忙问:“那个呢?相公你看那个又是什么?”
  “明珠。”齐瑜面无表情,还是想也不想回答。
  明珠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忽然有些焦急,背着手在隔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她似是有些不甘,又一把捞起了养在水晶缸里的一尾小红鱼:“这个呢?”她依旧问。
  “明珠。”齐瑜的声音依旧醇厚清冽。
  这一下,明珠的眉毛彻底皱起来:“明珠,明珠,你就只会说明珠!”她生气地把那条小红鱼“啪”地一声甩向浴桶,水花轻溅,仍旧神志不清的齐瑜一脸不解看着她。明珠掩住袖子,“噗”地一声她又笑了:“什么都是我,什么都叫‘明珠’。花是我,鱼也是我,相公啊相公,是不是我改明儿拿只乌龟来你也说是我呢!”
  晚膳过后,明珠忽然被西苑的玉姑叫去说老太太有话要问。
  玉姑来时,明珠正一勺一勺地给齐瑜夹菜喂饭。齐瑜很安静,除了有时忽然间情绪发作、只要看谁要对明珠不敬,他就会冲上前想也不想扼住人的喉咙不放。玉姑看见三少奶奶对三少爷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这个向来老道圆滑的妈妈居然心有动容。齐老太太向来不喜明珠,可是她却觉得这个少奶奶却是挺好的。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少爷呆症之后,还是会独独与她亲近的缘故吧?
  玉姑向明珠禀明了来意,并传了老太太的话,也不说老太太究竟叫她去是问什么,只道:“三少奶奶,您好自为之吧,无论老太太对您说什么,您千万不要和她顶嘴。——总之,妈妈我只能提醒您这些了,三少奶奶,您快去吧。”
  玉姑的言辞表情非常复杂,看明珠的眼神居然透着同情与内疚。明珠倒也没多想,放下碗勺,笑着说了声“谢谢玉妈妈的提醒,我懂得的,不管怎么说,她老人家总是我的长辈不是?”玉姑向她福福身子,两个人便一路各怀心事朝西苑的方向去了。
  天色渐渐转阴,看来又有一场大雨骤然降至。明珠一走出去,帘子放了下来。熏香袅袅中,那碗蛤蜊汤还摆在桌上,安静无人的厢阁内,刚还一脸呆症的齐瑜忽然像变了个人。
  “明珠。”
  齐瑜声音喃喃叫了一声,刹时,他又突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眼眸飘忽看了会窗外,然后,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没有花色的白色绢布,伸手取了搁在果盘里一把小刀,面无表情地,戳破了右手中指,任由鲜血如梅花般一滴一滴地染向那张雪白的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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