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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月明华屋)


  “你知道那天我有多难过么?重阳节的赏菊酒宴上,我的右颊一直是红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当时的你,更是只顾和其他几个姊妹划拳猜枚行酒令,笑得好不快活。最后,还是三哥哥来府上找你的时候,路过我身边问了我一句:二姑娘,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儿去玩?你应该和你姐姐一块儿去玩的……”
  说到这里,明菊的语气似是变了,声音变得柔缓而惆怅,明珠依旧面无表情,一旁的拾香则冷冷瞅着她。
  “大姐,不错,你的眼睛是我直接间接害瞎的。而我从小到大,也一直有个说不得的心事瞒着你。大姐,你知道每一次当你把我强拉进被窝让我倾听你和他之间的那些心跳、甜蜜的事儿,我就有多么不想听么?虽然你每次唠唠叨叨说完之后,我也跟着你一脸兴奋地问:真的?他真的吻了你么?他是这样、还是那样吻的你?……最后,当你带着一脸的幸福娇羞、笑得比花还灿烂地告诉我时,你可知道,我要一直陪你这样装模作样唠嗑到天明有多么不易?多么——不易?”
  明珠张了张嘴,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然而,却终究是忍住了。
  “那天,应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一天。尽管我明白,他会亲自带着我逛遍帝京城买回我要的绡线、会亲自带着我去装潢店里找到最精致最搭配的紫檀镶边和黄玉画屏轴,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你,或者是爱屋及乌地连带他身边的亲人也很客气周到。可是,就在那一刻,当我和他一起肩并着肩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走在众人纷纷投来的瞩目和艳羡中,我的心,一下就像三月里的春光,变得暖融融起来……呵,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正值九月,满城的蟹爪菊像金色的波浪被秋阳日影照在百尺高的城墙楼头,他穿着意件雪白的广袖袍子,和我一起走进那所装潢优雅的裱糊店里。裱糊店的老板笑盈盈招呼我们,一面从店里的沉香木桌上揭开一张蓝地高丽织锦台布,一面问我们的画屏需要何种色泽材质。我俩相视一眼,当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答案后,我俩,都忍不住地笑了……”
  明珠没有说话,很多人说得对,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在懵里懵懂过日子,从未眼明心明过。
  “后来,画屏终于装裱好了。”明菊自嘲似地笑了一笑,又说:“我用锦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就在你生日那天,我交给了你,虽然,你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可是,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通宵熬夜亲手绣上去的……呵,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太过高看了自己。——因为,就在你的几个丫头帮你处理房间不要的杂物时,我不小心路过那儿,正好看见,我给你所绣的那副画屏,就躺在那个即将被扔的杂货堆里。”
  明珠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拄着盲杖,好几次嘴角抽搐,想要维持之前的高冷面部,然而,终究是声音沙哑、艰难地开了口——
  “所以,你打算报复我?就因为我的一次粗心大意无意间伤了你的自尊,你就决定不再隐忍?不再退让?甚至要对我下手了么?”
  明珠笑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个画屏,她不是有心的。送她生日贺礼的太多,而那个画屏究竟是谁送的,她也记不清了。而至于为什么会让丫头们扔掉,连她自己也记忘得干干净净。只是,令她相当唏嘘感叹的是,如果因自己偶然的一次粗心造就了对方的阴暗偏执,那么,明菊对她的恨,实在是可悲、可笑又让人寒心。
  明菊没有回答,她把目光移向别处。
  窗外的花藤架子边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那里吐丝结网。
  明菊对着那只蜘蛛表情复杂看了一会儿,才又恍恍惚惚轻声地说:“大姐,你知道有段时间,有多恨你么?——多恨么?”
  那灰色的大蜘蛛在明菊眼里不停地盘旋拉网,刚开始只有一只,然而,渐渐地,越爬越多,越爬越多,密密麻麻,它们几乎占据了明菊的整个眼瞳。
  明菊把手慢慢捂在脸上,仿佛那一只只丑陋狰狞的蜘蛛怎么遮也遮不完似地,最后,当她终于又把手放了下来,明珠便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句——
  “前年的四月,你和他要去游春踏青,那天,我压根就不想去的,可是大姐,你为什么要非要死拉活拽地拖着我去?为什么……”
  她说着,声音渐低、渐抖,最后,伴随着窗外不断吹进的冷风,她的语气,便慢慢地带出一缕哭腔了。

☆、35第十四章

  这一夜,明珠失眠了。
  从明菊那儿出来之后,明珠并没有直接回到齐府,而是被拾香小心翼翼搀扶着走到江边,也就是当年他们三个人游春踏湖所路经的地方。当瑟瑟的江风吹拂着明珠的头发,明珠忽然觉得:就在这短短的一上午,她,明菊还有齐瑜他们三人已经搅成了一堆越理越乱的麻线。不仅如此,就连失明以来内心所有的悲苦、仇恨、愤怒以及创伤……全都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
  明菊最后的那句“前年四月”到底是指什么,明菊并没有向明珠解释清楚,因为刚说到一半的时候,明菊的相公李晟过来了。
  这位姓李的公子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他见了明菊的娘家人,开始倒还文质彬彬、客客气气,可是就在明珠出门上轿的时候,大概是之前喝了点酒,他竟然一把拽住明珠的胳膊,用近乎失礼的态度凑近明珠跟前,酒气熏天地说:“大姐,你既然是我夫人的娘家之人,那么,我想有些事情,你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比我清楚不过的。”
  明珠立即火冒三丈多高:“你不是兵部侍郎的公子么?”她一把推开了他,脸拉得比鹿还长:“你说话怎地如此不重仪态?有什么话不妨摆放着好好说,拉拉扯扯,这像什么话!”
  “呵,好好说,好好说……”明珠的这位妹夫也是脸红脖子粗:“好!既然大姐都这么说了,那妹夫我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大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个亮话吧!你这个妹妹,究竟和多少汉子私通过?或者说,妹夫我娶的这双烂破鞋,究竟是被谁穿了用过了?!就算——就算我这顶绿帽子戴定了,可也要戴得明明白白,你说是不是!大姐?!”
  明珠的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炸裂,接下来,她这个“妹夫”究竟又说了什么她已记不得了。耳边隐隐约约地,唯有那几句“洞房花烛那天”、“发现烂鞋”、抑或“婊/子贱/货”之类的字眼,她在明珠脑海不停回响,不停回响……
  明珠失眠失得厉害,最后,终于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明珠再也无法入眠了,她披散着头发,猛地从床榻坐起来:“拾香——”
  她叫了一声,在外陪伴的拾香也顾不得睡意正浓,赶紧边披衣服边跑进来:“小姐,你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
  明珠半阖着那双没有目力的眼睛,她把头慢慢地靠在床榻瓷枕边,几盏摇曳的烛辉流淌在她的脸颊,一层一层,形成交错的晕圈。“上次我让你查的那个人,你不是说已经查清楚了么?最近事儿多,也顾不得问,现在你不妨给我说说。”
  原来,自从上次在骑鹤楼和齐瑜一番“纠缠”后,明珠便独自一人失魂落魄从楼里走出来。由于当时只顾沉浸在她与齐瑜的那些恩恩怨怨感情纠葛中,因此,一个侧身路过的醉酒汉子和她说了些什么都没留意。后来,大慈寺上香,明珠路过骑鹤楼时,不想又碰见了那人。那人见了明珠,先是一愣,接着,又醉醺醺地和明珠说了好些话,当然,这一次,他说的是什么,明珠却是真正听进去了!
  “嘿,大小姐,你家相公真的不在意么?”
  “在意什么?”明珠问。就算耳力敏锐,明珠也无法判定此人究竟是谁。
  “嘿,这个怎么说呢?”那人又道,声音里加了几分调侃嘲笑:“……大小姐,我觉得这女人长得再美吧,可是若他的相公知道……嘿,若是她相公知道自己头上的帽子都快顶到天上去了,那……嘿嘿……大小姐,你说,他的相公会是什么反应?”
  “你什么意思?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我?”
  “呵,原来是个睁眼瞎子啊,真是报应!报应!”那人似是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眼,明珠待要又问,这时,那人忽然不说了,又连声说了几句报应,这才东倒西歪笑不吃吃走开了。
  明珠下意识地觉得此人和自己有什么重大关联,而他口中的“我家少爷”是谁?那些乱七八糟的荤话醉话又是什么意思?明珠隐隐觉得,说不定,这人嘴里所说之语,正是涉及到她与齐瑜还有明菊之间那些问题的症结关键所在。
  拾香一愣,过了半晌,才恍然地想起什么,然后,吞了口唾沫,表情显得有些犹犹豫豫:“查是查清楚了,可是这个人,小姐您听了最好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才好……”
  四更的夜色,外面的天空露出隐约的青灰。几盏鎏银玻璃绣球宫灯发出昏朦的光晕,本是极其柔亮温馨的颜色,然而,投射在厢房四壁,像是凝伫的鲜血。
  明珠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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