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胡十九轻声重复,她微微侧头,如一只误入人间的小狐,眼中尽是迷惘。
“对,用心。”
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能用眼观,用耳听,用鼻嗅,用口尝。然而,它们都是为了你的心。
胡十九似懂非懂。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用心。
在狐山,在过去几百年的岁月里,狐君白凌一直由着胡十九的性子来,唯独,不曾告诉她用“心”。
时光流逝,屋内,再次重归黑暗。
夜,就像一个不速之客,带着吞没一切的狰狞,将这座城市覆盖在它的羽翼之下。一切,筋疲力竭。一切,蠢蠢欲动。
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人走到烛台前,将刚才那盏熄灭的灯火再度点亮。
“十九,如若有朝一日,醉翁楼横遭变故,秘密酒窖那里,你待所有人逃离之后,便开闸引水,从密道逃生。”
第四十九章 福祸
“突生不测、开闸引水、密道逃生?”
胡十九愣住了,她定定的看着老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老人话中的含义。
老人平静的看着胡十九。
“师傅,”胡十九向前一倾,桌子立刻被她撞得摇摇晃晃。
“醉翁楼会有事发生?”
老人伸手稳住烛台。窗外,有风呼啸。
“只是早晚。”老人似乎有些疲倦,缓缓的扶着桌子坐下。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如若突生不测,你去那里开闸放水,密道逃生。”
老人的语速很慢,但却无比清晰,坚定。
那里,自然是秘密酒窖。
那这儿呢?
“我会提前遣散大家,醉翁楼这些年赚的,足够伙计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去为生计发愁。”
师傅的话,让胡十九越听越觉不祥,然而分明是如此凶险之事,为何却被师傅说的云淡风轻,好像早有准备,要与那暗地里对醉翁楼虎视眈眈之人,拼得一个鱼死网破?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师傅既然如此缜密的安排了所有人的归宿,甚至将开闸放水,密道逃生这样重大的事情交付自己。可是,师傅呢?师父他又该何去何从?
不,不会的。胡十九大骇。她被心中那个猜想惊得僵立在桌前,只有一双手似乎不听使唤的抖个不停。
“十九,来,坐下。”老人伸手为胡十九倒上一盏清茶。
胡十九木然接过,温热的茶盏握在手中,让胡十九不住战栗的双手得到慰藉,她的心情稍定。
“十九,莫慌,莫怕。”
该如何向这个孩子说出那背后的千头万绪,她会害怕吗?她能担起重任吗?
老人沉吟着。
“十九……”烛火明灭,老人的思绪又回到了数年之前……
在经历了最初的成功后,当年名唤“徐茂”的老人,彼时正值壮年。
之前的走街串巷积攒下的好名声,让那间刚刚建立不久的“醉翁坊”很快口口相传,每天,天刚蒙蒙亮,酒坊里刚燃起那一盏烛灯,门外,就有了排队等候的街坊。
“徐大哥,你家的酒,连我们家的老奶奶都喜欢!”
“我说阿宁他娘,你让徐大哥多酿点酒!我那个死鬼老头儿,不吃你家的酒,下地干活都没力气!”
“爹,库乐婶婶让我给她带点尝尝。”
徐家酒,酒香绵长,酒味甘冽,琥珀色的酒液倒在白瓷的碗里,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更有人传说,饮下徐家酒,久未下地的老人,居然能在别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上几步。
面色青黄的妇人,饮下之后,也变得犹如春风拂面,艳如桃李。
更别提那些神采飞扬的后生,要是哪天不来点徐家酒,这一天呐,说话都觉得舌头在嘴里不利索!
对于这些传言,徐茂只是摇头笑笑,要是自己的酒真那么神奇,那他就不是醉翁坊的掌柜,而是皇宫的御医了。
这话说的四邻街坊全都乐了,因此也没有人当真,只是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但是醉翁坊门口排队的人,却每日愈多。
偏偏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不记得过了多久,似乎就在一夜之间,醉翁坊的对面,开起了一座碧瓦朱檐的杏花楼。
杏花楼刚开张的时候,满城的达官贵人都前去捧场。
一时间衣香鬓影,车水马龙。
杏花楼的两位掌柜站在富丽堂皇的酒楼大门外,打拱作揖,笑脸相迎。可是渐渐的,除了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喜欢那里的装饰奢华,偶尔去坐坐以外,杏花楼的伙计最常让别人看到的,就是无聊的挥动着蝇拍,远远望去,像在那里为了招徕客人,练习最新式的舞蹈。
众人说,那里的酒,不纯。
众人说,那里的人,心黑。
能在醉翁坊喝上半月的酒钱,在杏花楼,往往还买不来一盏清茶。
更何况,杏花楼的酒水,几乎就和它那里的茶一样,淡而无味。
醉翁坊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甚至,来买酒的人还多了几个陌生面孔。
上门即是客,徐茂并不在意到底是什么人来买自己的酒,或者,根本就是在“学习”自己的酒,因为要酿好酒,不仅仅需要纯熟不苟的技术,最重要的是,是水源!
当初,幸好桂茹不让自己卖了那间老房,那口井里的水源,和这城里的并不一样。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在醉翁坊生意最好的时候,在徐茂曾以为他们一家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之时,一场早已在暗中谋划多日,处心积虑的祸事,从此让他们阴阳永隔。
如果当日,自己没有搬离那个老屋,未曾在琅京城里建下“醉翁坊”,一家人即使清苦,却也和乐融融。桂茹,阿宁,是否就不会突遭横祸……
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当桂茹和阿宁“走”后,形销骨立的徐茂拒绝了众人的关切,在一个深夜,回到曾经的老屋,将那个院子,加上沉重的黑锁。
之后,他带着一壶仓促酿成的酒,来到了她们娘儿的墓前。
“桂茹,阿宁,”他自斟一杯,又将酒缓缓倒入青草萋萋的坟冢之上。
“对不起。”
再好的夫妇,也有拌嘴的时候,只是平日里,他从未说过这三个字,桂茹总说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但是每每,也在他做好一桌喷香的饭菜后笑着原谅了他。
此时,这三个字,原来说起来,这么轻,这么轻,轻的他悔恨不已,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肯向桂茹认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声一声的说着,声声泣血。他发了疯般的向着那埋葬着她们母女二人的土包磕头,砂砾,印进了破碎的皮肤,额头上的鲜血也融进了黄色的尘土。
桂茹!阿宁!
天空中,突然下起一场大雨,就像死者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眼泪。
等我!
他拔出一柄刻有白虎的匕首,就要向自己痛到几乎不再跳动的心脏插去!
“哥!”
刀的主人突然出现,他扑过来,紧紧握住了那柄锋利无比的小刀,鲜血混着雨水,唤醒了徐茂残存的清醒。
“徐安,你回来了!”
第五十章 大悲
徐安重重的将匕首插在土里。
“哥!”一道闪电划破天宇,照亮匕首上那只怒目眈眈的猛虎!
徐茂眼看手中的匕首被胞弟徐安夺了去,他失去理智般的扑过去抢,又被徐安一拳打翻在地。
“你疯够了没有!”徐安淌着鲜血的手攥成一个红色的拳头,怒吼向徐茂的脸砸过来,却在距离他双眼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徐茂满身泥泞,睁着空洞的双眼茫然地看着久别重逢的弟弟。
红色,又是那样的红色,火光里的红色,桂茹嘴角的红色,阿宁眼中的红色……
“啊!”
徐茂双手抱头,不停摇晃抽搐。
“哥!”徐安上前一把拽起徐茂,强迫他正视自己,却冷不防徐茂生出极大的力气,居然从他的手中挣脱开!
徐茂挣扎着向前爬去,拼命的向坟墓磕头!
“这到底是怎么了!”徐安紧握双拳,手背青筋虬曲,怒目圆睁在一旁吼道。
无人应答,暗青色的天上,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暗黄色的地面,徐茂疯了般只是磕头,雨水,血液,泥土,混成一种说不清的颜色,就像是琥珀色的酒液掺进诡异的红色。
看着曾经那个乐观豁达的兄长居然变成了如此模样,徐安一拳砸在地上。
徐安驻守边关数年有余,兄弟二人平日很少书信来往。即使有,也不过是只字片语,报喜不报忧。
如今,突然接到这厚了许多的信笺,徐安几乎是怀着迫切与忧虑,矛盾重重的心情撕开信笺。
然而,信里除了大哥徐茂一贯的嘘寒问暖,还第一次详细说了他在琅京的生活。
他说,要给嫂子换座大点的房子,这样她就可以在院中养鸟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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