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现在在哪儿?”
张三颤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踪,把他安置在了一个稳妥的地方。此番过来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爷说这件事。小的可以带你们二位过去。”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儿给放了。
朱明月觉得这种一步一个要求、精打细算毫不吃亏的做法,实在是商人的通病,让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厢沐晟挑着眉看过来,显然也明白了张三的意思,而这不正是她一贯用来对付他的嘛。
“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跟踪了?”少女握着粗瓷茶盏,轻轻吹拂上面的热气。
过于平淡的语气,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张三激灵灵一怔:“小姐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你出现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像走货这种营生,常年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靠的就是识人断物的本事。张三又专门经营古物,眼力极毒,这么多年来走街串巷,最擅长蹲点儿、踩脚印,甚少被人察觉,怎么就被人跟踪了?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连半个尾随的鬼影儿都没发现,跟踪的人在哪儿呢?”
看到张三狐疑而又不以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混迹在东川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当地住户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细看看,这街头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见过的?”
茶楼门口,叫卖的商贩仍在吆喝,却生意冷清,无一人前来光顾。旁边油炸糕下锅的声音还在响,颜色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时间太长,老了,实则是已经下锅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货郎,分明没了主顾,还挑着扁担,徘徊在茶楼对面不肯走……
若留心观察,凡是沿街的商贩,都在时不时地侧目向楼上这边瞟来几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无不慢条斯理地从街北走过去,隔了半晌,又顺着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所有人!
张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问道:“这、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吗?”
“沐家军带着马队和茶商都驻扎在城外,正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那、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小的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张三跌坐在地上,满头的冷汗。
“以前没见识过,是因为这样的阵仗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摆上了,针对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动干戈地清空整条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笔。这是在向黔宁王府挑衅呢!
张三紧锁着眉,忽然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明月望着他的动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没错。无论这帮人监视的是谁,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来见我们,就算现在我们把你放了,这些人看到从我们身边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你,会做何想?”
张三是什么身份?沐晟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将他关押起来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动,总不会是因为可怜他吧!
“当然你也可以跑,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你要往哪里跑?你本人是禄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宁王府的亲随找到的。府城连绵,关卡数道,你自认有多大的本事,在两处朝廷势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携老带幼,躲过那些人的追捕?”
淡淡的嗓音,让张三骤然抬起头来,“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小姐却故意将小的引到此,让小的暴露身份,还将小的全家老小置于凶险境地!”
朱明月一笑:“尽心尽力?是阳奉阴违吧。”
张三眼眦欲裂:“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老江湖,你真的很聪明,又奸又诈,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内监和衙堂里面的那些威逼、恐吓,或许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彻底地让你死心了?恐怕不仅没有,反而还让你找到了一线生机——”
“无奸不商”这个词,形容张三这样的货商再合适不过。而他能在走货行当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把戏——之前在东川衙署内他表现出来的悲痛绝望歇斯底里,其实多半是装的,都是演给她看的。这样表面应承下来,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图他法。所以就有了后来说书一样的交代,却被她拆穿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向孙知府借了几个人,你前脚刚出衙牢大门,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居然被你察觉了,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其中一个,而后又用‘仙人跳’的把戏甩掉了另一个,让我们再无法掌握你的踪迹。”
不得不说,他那几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间更是如鱼得水,就连几十年的刑侦老捕快都让他蒙混了。
地上的人却绷着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赃小的,给孙知府报倒卖赃物被连累的仇,小的对沈小姐和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朱明月看着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倒打一耙,怎么,真当自己那么有本事睁眼说瞎话!你在外三日,三日内你换了五个落脚地,用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接触了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有三个是古董店掌柜,两个是走马人,另外的两人,则是东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们姓氏名谁也说出来给你听听?”
张三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一双眼眸黑似点漆,眼底刺芒让人不敢逼视,启唇又道:“你通过你的这些老关系,三日之内,打听到了你妻儿的下落,并对你留在东川的宝贝存货做了处置。就在来这里见我们之前,你却是在与守城士兵安排打点。让我猜猜,等明日沐家军带着队伍启程出发,你的存货也就能裹挟在马帮的货物里跟着一起离开,对不对?”
孙兆康早就说过,当日要率领全城百姓去欢送。届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又是货物、又是军粮的,就算混出去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至于他的家人,刚刚不是已经在用条件交换了吗?一旦她松口答应,他就会马上安排她们离开,另一边抛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们去查,等他趁机打点好一切,连同自己在内都会逃之夭夭。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
一步一步,小算盘打得极好,可惜她向来谨慎,凡事总会留一手。跟孙兆康借的那三个衙差也没让她失望,教过一遍,连做戏都有模有样。
“看来小的是遇到对手了……”张三嘴抿成一条直线,自嘲着摇头,“不、不应该说是旗鼓相当,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筹,让人惊叹。”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愤,张三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小的混迹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想不到王爷刚到东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老练得如同一个走惯江湖的老人儿。小的引以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过是雕虫小技。”
可恨她又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得逞而沾沾自喜,这样他才能够如约在这里跟她碰面,却怎样都料不到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盯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被谁利用,原来人家一切都心里有数。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别仗着自己的小聪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偏偏不听话,一直上蹿下跳,装神捣鬼,却不知机关算尽损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会对陌白街上如此明显的布置全都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街上的行人还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也不知道应该换身衣裳、变个打扮。是啊,他这一路上光想着如何应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头,根本是在做样子。心里还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么人。
所谓作茧自缚。
一切都说开了,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堂堂的黔宁王,张三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理应被好好教训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张三一眼,吓得后者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后怕地往墙角缩,沐晟却理都没理他,带着朱明月离开了酒楼。
张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这两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点小把戏,权当是看猴戏了,半点情绪的牵动都没有,哪还会恼羞成怒教训自己?
张三连连苦笑,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也随着他全部计划的落空,真正的坦白,从这一刻开始。
……
回程的时候,已经将近申时。宽敞而气派的车舆,熏笼里已经点好了淡淡的香料。驾车的车夫是知府衙门的人,看到两人出来,恭敬谦卑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将帘幔掀开。
朱明月扶着沐晟的手上去,转身的那一眼,茶楼的招牌在阳光中明晃晃的,楼里的那些茶客几乎不约而同地瞟过来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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