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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精校出版] (水未遥)


  这一切是谁的错,谁应该来负责?
  燕王?
  甚至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抑或是,她这个所谓的胜利果实缔造的辅佐者?
  战争、皇权,在血和泪的浇注下已经混淆得无法说清楚。倘若当初建文帝没有下令削藩,燕王会不会被逼得谋反?即便不反,其下场是不是跟其他藩王有所区别?藩镇之地,一直都是那位年轻帝王的心病,不根除,不足以稳坐江山。如代王、岷王等人,被剥权夺地、贬为庶人;如湘王,紧闭宫门,阖家以死明志。
  面对即将落下的屠刀,没有人会引颈就戮,与其称为削藩,倒不如说是一场浩大而残酷的谋杀,由此而来的靖难之役,燕王和宁王固然是窃国者,建文帝却也不无辜。
  就像她当初进宫,不过是个小小的伴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参与到皇权的绞杀中,更无法料到在这场以“清君侧”为名的祸乱里,她也是很多悲愤的读书人口中“推波助澜、助纣为虐”之人。
  “回吧。”
  她叹了一口气说。
  红豆不知她心中的千思百结,欢喜地点了点头,“是呢,回府也好,说不定老爷现在已经在新府宅里了。好几年都不得相见,这回总算与小姐重逢,指不定得多高兴!”
  朱明月放下茶盏,闻言,眼底也浮出一丝少有的暖意。
  说是新宅,不如说是一座闲置了许久的宅院。
  燕王在洪武十三年就藩边陲之地,藩邸在北平,亲信和随扈们的府苑也都在北平,京师里面没有他们的住所。自己此时不能跟着燕王一起住进皇宫禁苑,只能临时在城里面征用一些府宅,至于宅里的原主人家,都被赶了出去。
  这一处是荒废不用的,就在西安门外大街上。朱明月一直在宫中,除了红豆,也没有其他伺候的奴仆,这院府还是她爹爹身边的侍卫长先行进了城,收拾出来的。后院的几间仍是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前院和中院还算洁净,住人是没问题的。
  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世人善于颂扬胜利者的荣光,却忘记给那些失败者留下一点怜悯和同情。而她尚算善良,起码没有在谋夺了人家权势地位的同时,又去折磨他们的家眷。
  “小姐,将军让末将回来报个信儿,将军跟燕王进宫了,晚些时候回府上跟小姐团聚。”
  侍卫长张义是地道的北方人,因常年风沙吹蚀,皮肤干燥而黑红,高高壮壮的身材,体魄强健,有一股子威武之气。
  朱明月“嗯”了一声,随即问道:“北平府上的人什么时候会到?”
  爹爹念旧,一想到往后会在应天府定居,一定要把府里的老人儿都接过来。
  张义道:“总管和厨娘以及奴仆等,都在来的路上,但是最快也要年关前。”
  红豆闻言瞪了瞪眼睛,惊诧道:“年关前?那至少还有五个多月呢!这段时间怎么办?宅里除了一个奴婢,再没半个伺候的下人了。”
  张义无奈地说道:“扶老携幼,路途甚远……”
  何止是路远,燕王藩邸的将士们在离开北平之时,都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怎样莫测的路。谋朝篡位,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何必带着亲眷一起送死。
  就像朱明月自己,在两军交战的前夜,甚至连诀别书都写好了,缝在内衫里。若是败露身死,只希望能给她爹留个念想。
  那种心情,没有经历过生死灾劫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还是买些奴仆回来吧。”朱明月道,“这段时间总要用人。”
  红豆有些犯难:“京城里面现在乱得很,上哪儿找现成的呢。再说咱们这样的府宅,人家也未必肯来……”自小就跟着朱明月进宫,红豆并不太会打理府里的生活。
  张义猜到红豆在想什么,大手一挥道:“气节不能当饭吃,平头百姓不像那些心高气傲不分五谷的读书人,不会去执著谁来坐江山。眼下有很多京官的家眷被赶出来了,外面肯定也流落了不少家奴,末将去买回来几个,先凑数就是了。”
  红豆撇了撇嘴,想反驳些什么,又挑不出毛病来。
  朱明月道:“好,也不用招太多,免得北平那边的人过来,还要麻烦着遣散。”
  至于其他的,爹爹是行伍之人,向来不甚计较府里的杂事,凡事能从简便从简。
  少女言罢,将红豆和侍卫长打发出去准备,自己则回寝房里收拾东西。昨夜随便挑了个屋子睡了一夜,早上起来才发现屋顶的梁柱都是歪的,还漏了好大一片屋瓦。倘若是梅雨时节,被淋一身湿倒在其次,房顶塌了,很有可能被砸在里面。
  当真是有些后怕。
  也不知道爹爹身边的那些戍卫会不会修葺屋檐。
  对于府中的生活,其实她也不比红豆了解多少。
  倒是家里的人甚少,除了她跟爹爹,只有一个自小照顾过她的奶娘。亲娘死得很早,爹又常年在军中,因担心她年幼受气,一直都未续弦。若不是她七岁来应天府,九岁进宫,现在也应该跟着那些老家奴,正从北平往京城这边赶。
  与边陲城镇不同,应天府实行非常严格的宵禁,每当傍晚来临,内城的几座城门会听到鼓声而关闭。过了时辰,街上不允许随意走动。但却并不影响那些酒肆、赌坊和妓院,因为相距内城甚远,都开在了城西很杂乱的地方。
  今晚无疑是一个全城戒严的日子,隔着院墙,还能感觉到外面清冷的街道,风拂着树叶落下,卷起一片寂静和肃杀。
  在朱明月的记忆中,年幼时的傍晚,多少还停留在北平城繁华热闹的夜市。沿着大街,很远就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小孩子的喧哗嬉闹,还有硝石、硫黄那股独有的刺鼻味道——都是些卖艺人,专门表演那些喷火、走飞镖、胸口碎大石的绝活,将过路行人吸引来讨些赏钱。
  那时候每到华灯初上,爹爹一有空就会带着她出府,将她放在脖颈上,扶举着她到处看表演、赏花灯、尝小吃。记忆中那时的糖人儿很甜很甜,还有冰糖葫芦和桂花酿、花生糕都是她最喜欢的。
  年幼的时光很无愁,仿佛就在小孩子的指缝里,还没等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她离开北平酷寒之地来了京城,两年后,又作为皇太孙的小女史,进宫伴读。
  站在院中的树下,少女踮起脚,似在追忆,又似在遥望北平城夜市中那一抹尚未来得及消逝的明灿烟火以及远处飘来的淡淡的茶叶蛋的咸味儿。下一刻,她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啊……”
  陡然升起的高度,让她一眼就瞧见了墙外的街市。与此同时,朱明月愕然地低下头,那留着一撮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正一脸憨然地仰脸望着她笑。
  “爹爹!”
  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大姑娘,身量已成,难为她爹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把她高举起来。
  朱明月甚是讶然,心底却涌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待定睛往后面看去,这才发现跟着爹爹一同进来的,还有勤王之师的很多将领,也都站在树底下,戎装未卸,满面笑容地望着这边。
  “爹爹,快放女儿下来。”
  “都已经这么大了,快让爹好好瞅瞅!”
  朱能捧着朱明月的脸,眉梢眼角是满满的宠溺和欢喜。
  “你爹在军中,总叨叨自己有个宝贝女儿,那简直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啊。听得我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下总算是见到了!”这时,一个武将哈哈笑着道。
  “可不是,从苏杭到京城就是近,让咱们这些儿女都不在身边儿的好生眼红!”
  “早知道也把我家闺女放在江南养着了,瞧这丫头一副水灵灵、俏生生的模样,看来江南就是比北方养人!”
  朱家明月在七岁时从北平城去了徽州府老家,后来染病,一直在苏州府的嘉定城中修养,这一“事实”被安排得十分周密,经由朱能的不断叨念,北平军中几乎人人皆知。
  听着众位将士你一言我一语,父女俩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
  须臾,朱能操着粗狂的嗓音,大声笑骂道:“格老子的,俺家珠儿那就是个宝贝,不对,比宝贝还珍贵!你们就羡慕去吧。”
  “是月儿!”
  她小声提醒。
  朱能一拍脑门说:“瞧爹这记性,对对对,是月儿,月儿!”
  朱能初袭父职任燕山护卫副千户,亦是燕王麾下赫赫有名的将军、会州五军中的左军将领,而今,更是靖难之役中首屈一指的功臣。
  后面的将领们中,又有人啧啧了两声。同时有人羡慕道:“想不到你自己跟个黑面无常似的,能生出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就是记性太差,连姑娘的闺名都给叫错了!”
  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懂个屁,俺家姑娘原来不叫这个名儿,后来才改的。太高兴了,就给忘了!”这位沙场上所向披靡的英武将军,笑得合不拢嘴。
  五年了,朱明月看着面前这张又黑又瘦的脸,额角上两道很深的伤疤,鼻翼不禁有些发酸。的确,自己还有一个名字。
  明珠。
  “朱明珠……”
  其中有一位将领念了念,摸着下巴咂嘴,道:“好歹是个姑娘家,闺名自然要雅致些。明月比起明珠,确实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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