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恭太妃的死倒没有惹人怀疑,南絮说是遭贼刺杀了,旁人大抵便也信了。
或许也有人不信,可她们不敢说,又能如何呢。
张均枼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回了坤宁宫这两日一直神情恍惚,不眠也不休,不吃也不喝。
单单只是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盯着一处看,目光总不曾移过。
南絮知她害怕,便终日陪着,只是她看着张均枼如此模样,免不了阵阵揪心。
“娘娘,喝药了,”南絮端来眉黛手中木托上的汤药,轻唤了张均枼一声,可张均枼仍旧是不理不睬,仿若未曾听到一样,似乎三魂七魄早已不在。
南絮舀了一勺子汤药,送去张均枼嘴边,哄道:“娘娘,喝了药养好身子,一切便都好了。”
张均枼仍不作理会,南絮站起身放下汤药,轻叹一声,蹙眉道:“这可怎么好。”
南絮回首来望着她,目中净是心疼与关切,她颦眉紧拢,对眉黛语道:“眉黛,你好生照料娘娘,我去乾清宫。”
眉黛颔首。
南絮抬眼方跨出一步,便见张瑜手中捏着一封书信走来,满脸的愧疚。
她正是不解,张瑜将手中书信递来,面色凝重,吞吞吐吐的说道:“这是陛下手书,给娘娘的。”
南絮方伸手接过,却被张均枼跑来一把夺去。
张均枼满面笑意,极是激动,迫不及待的拆开书信,笑容却是僵住。
“朕自薄情寡义,无心情爱,奈何有妻张氏,正逢如花年纪,知书达理,贤惠端庄。朕实不忍辜负盛情,是以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婵髻,再扫蛾眉,巧呈婉约之态,选觅良人之欢。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立约人朱佑樘,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纸上字字,皆如利刃,无一不是在锥着她的心,痛得她将近窒息。
她小产不过三日,朱佑樘当真如此绝情么!
她满目皆泪,掷下书信,越过南絮与张瑜几人,奋力跑出去。
谁又知她到了乾清宫会是怎般结果,她总以为朱佑樘对她仍尚存一丝爱意,可这仅仅只是她以为。
就如她以为恭太妃待她好,可到头来她腹中的孩儿却是她害死的。
她瘫坐在御书房,双手捧着那还未写完的废后诏书,积忍了两日的眼泪终于迸发而出。
她抬头望着朱佑樘,泪眼婆娑,却异常平静的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而他只是说了句“你没错”,便转身离去。
张均枼拭了满脸泪痕,站起身,亦道:“也愿夫君相离之后,一展宏图霸业,开创盛世中兴,再娶如花美眷,子嗣膝下承欢。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和短。”
言罢张均枼亦夺门而出,只愿从此与朱佑樘形同陌路,再不相识。
可爱了便是爱了,这一切,又怎是她想放下便能放下的。
岂不知朱佑樘闻她所言,亦是惋惜不已。
张均枼出了正殿时,南絮本欲迎上去扶着她,她却本能躲过,只言道:“姑姑,为我备辆马车吧。”
南絮怔怔,可见她是这样一副淡漠的神情,便已了然,不再多问。
南絮备好马车回了坤宁宫时,张均枼正坐在梳妆台前,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提笔描眉。
她见南絮回来,便侧首望着她,露出许久不见的温婉笑容,悦然道:“姑姑再为我梳一次头吧。”
南絮未语,默声不吭的走去小心翼翼的为她绾了一个髻,又为她戴上了从不曾戴过的凤头玉笄。
“姑姑,我今日气色如何?”
南絮浅浅一笑,“娘娘今日的气色很好。”
“那便好。”
张均枼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连她一直系在脚踝上的红绳此回也解下了,她唯独带走了那支玉笄,那是朱佑樘亲手雕刻的。
南絮送她到玄武门,凝着她坐的那辆马车走了好远。
“娘娘能看透郕王对李姬的爱,为何体会不到陛下对你也是情深意重呢。”
张均枼浑身再无气力,靠在马车内沿上,车夫驶得不紧不慢,甚是悠闲,满心欢喜的问道:“姑娘,你要去往何处?”
“白云观。”
世间最凉不过人心,最薄情不过帝王,若她有幸能重活一世,定不再踏入皇家半步。
可她已没有重获新生的机会了。
她闭上沉重的双眼,渐渐睡去,耳中再也不是尘世的喧嚣,也不是朱佑樘的训斥与指责。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的为她付出,哪怕是自己的心。就像当初,张均枼对朱佑樘那样,心甘情愿。
第七章 重生未归去
斜阳当空,余晖灿灿,倾洒在朱佑樘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如画无双。
翩翩公子,剑眉紧蹙。他皱眉的模样,引多少妙龄女子倾慕,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又是薄情之人。
他弓着身子站在坤宁宫门前,凝着手中的红绳垂泪不止,脸上写满了歉疚和悔恨。
“陛下记起了么?”南絮垂首望着他,“您足上系的红绳,是娘娘的。”
他记得,他怎会不记得。
他记得当年那个拉着浑身是伤的他,满街逃命的女孩;他记得当年那个与他素不相识,却不惜性命救他的姑娘;他记得当年那个为了引开追杀他的阉人,毫不犹豫的割伤自己手臂的张家小姐。
那个双足均系着红绳的救命恩人,他岂会忘记。
他如何不想找到她,可当他与怀恩赶回去救她时,却只见血泊之中,她落下的一条红绳。
当他兜兜转转打听到她的下落时,却听闻张家前不久才死了一个孙女。当他想亲自去登门谢恩时,张家偌大的一个宅院,已是人去楼空。
他以为,她死了。
这十一年来,他日日夜夜皆想着她,他怎知,他所思念的人,就是他冷落在坤宁宫的结发妻。
“她在哪儿?”朱佑樘红着眼,拉扯南絮的衣袖如痴如癫。
南絮面无表情,“白云观。”
朱佑樘闻知当即紧握着红绳跑出去。
南絮望着他的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竟有一丝心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已是无心之人,你即便寻到她了,她也未必认得你。
张均枼似大梦初醒,还未睁眼便听闻不远处有几人谈话。
一人问“她若是记起了当如何”。
另一人答“天意如此,她本就是后星”。
张均枼双目微启,偏头见屋门大敞,门外如松般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月白华袍,一人身着墨色道袍。
“果真无可挽回了么?”
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未答,侧身望着她,目中似有深意,言道:“她醒了。”
那华服男子亦回首,面露喜色,一双凤目笑起来无比好看,他唤她“枼儿”。
他走来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露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扶起她笑道:“你总算醒了。”
“谈大哥?”张均枼本不记得他是谁,可她就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会如此。
“枼儿还记得我?”谈一凤喜上眉梢,凝着她目光深邃不已,言语叫她琢磨不透。
“我为何不记得你,你是我青梅竹马的谈郎啊。”
谈一凤并未作答,只将她紧紧拥住,颤着身子道:“我们回家。”
喻道纯自张均枼醒来便未曾言语,直至张均枼随谈一凤从他身旁走过,他也始终闭口,不言只字片语。
直待他们二人缱绻离去,他方才轻叹一声,望着谈一凤的身影,自语道:“何苦折磨自己。”
喻道纯与谈一凤的父亲乃是世交好友,他见自己的侄儿如此执迷不悔,总免不了遗憾,如此少年郎,不惜红尘,却甘愿做一个无心之人,为的只是一个注定与他有缘无分的女人。
他是出家人,本该救济世人,普度众生。
此回他的的确确是救了一个人,可他却也害了一个人。
人若无心,便无七情六欲,可谈一凤偏偏是个例外,是因他执念太深吗……
马车徐徐驶出白云观,张均枼自袖中取出那支凤头玉笄,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谈一凤折回身,便将玉笄伸过去,浅浅笑意融了人心,“帮我戴上。”
谈一凤回过神,凝着玉笄,却是怔怔,抬眼略似央求,“这玉笄旧了,回城我送支新的给你。”
“我不要新的,我只要这个,”张均枼总是这么的执着。
“为什么?”
“这是心爱之人送的,怎都不算旧,”她笑意不减,反倒是愈加深了。
谈一凤眉心紧拢,愣了许久,才接过玉笄,温润一笑:“好。”
他为她戴上了那支玉笄,她垂首娇羞,笑靥如花,低语道:“谈大哥的手真是愈发巧了,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玉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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