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点她的额头,董氏笑道:“循循最会贫嘴。”
梅蒨亦掩面笑,可她受了风寒,这会儿刚一笑,又捂着帕子偏头咳嗽。她今日挽着百合分髾髻,衬得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实在楚楚可怜。身上是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底下是同色的绣花罗裙,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形容愈发消瘦,亦愈发出尘。
董氏瞧在眼里,怕耽搁了蒨姐儿身子,回头又要挨老祖宗说,于是道:“这儿风大,咱们往前吧。”
梅蒨点头,三人继续往上。
寺里厢房早已收拾出来,早有下人们在里面恭候着,备了点心茶水,供夫人小姐们歇脚。梅茹不过喝了小半盏茶,便又坐不住了,她拿眼觑乔氏,又偷偷扫了扫外面。
乔氏正在那儿吩咐下人话呢,眼角余光里就见自己女儿跟个猴子似的扭来扭去,待房里没外人了,她故意唤道:“循循!瞧什么呢?”梅茹讪讪转过来,乔氏绷着笑脸,逗她道:“莫不是惦记着莲香寺的包子?”
“哪有!”梅茹自然否认,又嘴甜道,“循循是惦记要去替爹爹和哥哥求个平安符呢。”
“就你嘴甜!”乔氏挥了挥帕子,“去吧去吧,多带两个丫鬟。”
得了娘亲的允许,梅茹窃窃一笑。
她领着静琴和意婵走出厢房,那边厢,萍姐儿也恰好探出脑袋来。
两人目光一遇,萍姐儿扁扁嘴,又缩了回去。
小吴氏管的严厉,是决计不许她独自乱走的。萍姐儿又探了探脑袋,对小吴氏道:“娘亲,三姐姐好像去拜佛了呢。”
小吴氏不为所动,只是道:“待见过净明大师,你和阿悠再结伴去转转。”
萍姐儿皱眉,心道,谁要见那劳什子的大师。梅蒨在一旁安慰:“萍姐儿,不过一会子的事,待会儿二姐领你去后面的莲花池。”
萍姐儿扁扁嘴,又暗忖,谁要去看那劳什子莲花池啊,一池子淤泥烂藕,我想吃包子啊!
她双眼往外一扫,哪儿还见梅茹的身影?萍姐儿撅着嘴,愈发厌恶梅茹。
且说梅茹在寺院里闲逛。今日国公府来礼佛,整个莲香寺里面没什么人,偶尔遇到几个和尚,也是双手合十,唤她一声“女施主”。梅茹对拜佛求神一事兴致缺缺,她也不进殿,只是胡乱走着。走来走去,就又惦记上那素斋包子。她给意婵使了个眼色。意婵会意,去和尚的膳房,用油纸包了两个过来。
秋天天凉,这包子还是热的,梅茹握在心里,正好当暖手的手炉了,她眉角眼梢里都是欢喜。
闷葫芦静琴见状,也只能埋怨意婵:“就你纵着姑娘玩儿。”又对梅茹道:“姑娘,姑娘,咱们还是寻个幽静地方,你这样被人瞧见……实在不雅。”
梅茹哧哧一笑,便去到寺庙后头。
这莲香寺后面是一汪莲花池,引活水进来,夏日的时候景致极雅,如今冬日就有些萧索。沿着莲花池建了几处水榭、石桥,又堆叠着高低错落的假山,假山上头还有个六角亭。
梅茹想着去那六角亭,那上头最高,视野最阔,也没人。如此一思量,主仆三人便往那儿去。
熟料她过了石桥,刚转进假山,猝不及防的,迎面蓦地急急忙忙冲过来一个小哥儿!那人根本刹不住脚,两人竟直愣愣撞在一处!
这哥儿个子与梅茹差不多,两厢撞在一处,同时“哎呦”一声,梅茹手一抖,包子就掉地上了,滚了一滚,恰好被那莽撞的哥儿给踩扁了!
这还得了?
意婵连忙堵到跟前,斥道:“哪家的混小子?”
梅茹在后头跳脚:“要他赔我的包子!”
“什么包子?”假山石阶上面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像一把寒凉的剑,劈开重重山石,直刺而来!
梅茹浑身一僵。
她本来是低头掸灰的,这会儿像是被冻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又听那人淡淡的问:“钊儿,怎么回事?”
这一回,他的声音愈发近了,像是曾经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傅铮!
梅茹缓缓抬起眼。
只见那人立在假山交叠的阴影之中,一身玄衣劲装,腰间玉带收得略紧,黑色交领之下,露出来一圈儿里衣,白色的,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白。几缕碎金落下来,傅铮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驳陆离的金乌之下,看不清楚,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梅茹狠狠掐着手,才不至于想要战栗。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只是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钊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第 6 章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铮,淡淡说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实在是梅茹熟悉不过的口吻!
傅铮对任何不在意的人或事,就是如此,冷漠又疏淡,隔着远远的距离,听不出丁点感情,可她前世竟听了一十三年!
如此一想,梅茹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那山间的风吹过来,掠动她的耳坠珠钗,仿若一曲怅惋哀歌。
她低低垂下眼,再不愿多看那傅铮一眼。
这会儿“罪魁祸首”傅钊掸了掸灰,直起身来。他个子与梅茹差不多,如今站直了,个头不过到傅铮腰上一点。
指着地上的油纸包,傅钊趾高气扬的问:“这是京城哪家铺子卖的包子?本……我定赔你!”
这话未免太过刺耳,梅茹皱了皱眉。
傅铮与傅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算起来,傅钊更是梅茹前世嫡亲的小叔子。可二人没怎么说过话,就算在家宴上或是王府里碰到,也不过略略点头。谁知这小子气焰嚣张,行事作风竟与傅铮完全不同!虽然他二人行事作风不同,但一样讨厌!
梅茹心中对二人的厌恶不免又增一分。
身为梅茹的大丫鬟,意婵一直忠心耿耿的拦在自家姑娘前面。如今听出面前二人话里的冷漠与轻视,她自然气不过。直直望着傅铮,意婵快言快语的质问道:“这位公子,你家这位小哥儿莽莽撞撞的,冲了我家小姐,如今只想赔个包子了事?你怎地不管一管?”
梅茹知道意婵的性子泼辣,竟不知道她如此泼辣!对着傅铮,这几句说的……实在是大快人心!
梅茹心底大呼过瘾,不由抿唇偷偷一笑。她一笑,鬓间的珠钗亦跟着轻轻一摇。
这一摇,躲不开傅铮的利眼。
傅铮是堂堂皇子,从未被人如此噎过,如今还被一个小丫头取笑为乐……
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
傅铮还未说话,那边厢,傅钊早已按捺不住,梗着脖子与意婵争执道:“那你要赔几个包子?我瞧这油纸包里不过包了两个,我如今赔你两屉!”
这人说话愈发嚣张了,梅茹听着,眉心拧的愈发紧,心底愈发不快。
“你这哥儿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着?”意婵叉腰道,“你如今撞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身子金贵着呢,岂是你这等混小子……”
“意婵!”梅茹突然喝住自己的丫鬟。
她一直低垂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眸色,这会儿顿了一顿,又平静说道:“咱们走。”
意婵也知道再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不妥,于三姑娘名声更是不好,她连忙收住噼里啪啦的话头,跟着梅茹离开。
见他们突然说走就走,还没争执完的傅钊一怔,顿觉不爽,“哎”了一声,他道:“包子怎么赔你?”
梅茹脚步略略一顿,侧过脸,冷冷回道:“只当喂了狗,不需要公子赔。”
“你——!”这回轮到傅钊跳脚,“你这女子牙尖嘴利,怎么如此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一回,梅茹又是一声嗤笑。
她彻底转过身,立在漫天金乌底下,对着傅钊摊手道:“本姑娘不想知道。”至始至终未看傅铮一眼。说罢,又施施然走了。
傅钊彻底吃瘪!
他气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恨,只能狠狠踩几脚包子,口中怨愤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牙尖嘴利,真够讨厌的!”
“十一弟,你也该回宫了,莫再生事。”傅铮冷着脸提醒道。
“不行!”傅钊不服,“我定要查出这是哪家的,再好好治治她!”
哪家的姑娘?
目光掠过尚未走远的梅茹,傅铮蹙了蹙眉——由始至终,梅茹未看他一眼,可傅铮莫名感觉到,她对他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敌意。
傅铮的视线是笔直且冷的,纵然重活一世,纵然背对着他,梅茹也能察觉。——这是她一十三年里从傅铮那儿得到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他现在只是看了她一眼,梅茹身子亦下意识的发凉。她不得不死死攥着手,牙关紧咬,才努力克制住颤意。直到走出假山,离那人远远的,她才忍不住轻轻一颤,松去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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