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他也控制不住呼吸声的粗重,脸色越来越阴冷。
他抬头看他。
这个八岁孩子,看人的眼神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力度,像要在顾澹宁脸上割出一个大洞,以至于顾澹宁这样的人物,在乍然接触到那样的眼神时都忍不住一怔,觉得像荒原上大火纷飞,灼灼燃烧出一季的灿烂。
或许那不是力度,那是孩子还没办法控制住的仇恨,是他幼小的心灵还无法承受的生命的重担,是他还无法平静对待的世事的凉薄和黑暗。
他的过往岁月虽因为失去母亲的照拂而有些残缺,但依然身处万人中央,有很多人关爱保护给他全部的爱,他的生活依然是光明顺遂的,他还没办法直面这样血腥残酷的事实。这样的血腥残酷突如其来,遮蔽他原本的明亮,以至他眼睛瞬间被黑暗遮蔽,心里似乎有疯狂的野兽在不断叫嚣着要杀了他杀了他。
似乎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瞬间破碎,他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告别童年,被迫加速长大去独自迎接世间的风霜雨雪。
泪水似已被心底熊熊燃烧的烈火灼干,心头的高温不断冲上喉咙,他紧紧咬牙不准他们冲出来,感觉自己忍到脑子充血,但他不能动不能动。
没有办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除开自保,什么也做不到。
愤怒的火焰不断燃烧,甚至让他忘记恐惧,他高高昂起头,努力维持平静,明亮得如金刚石燃烧的眼睛,盯紧顾澹宁的眼睛。
他忽然笑起来。
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波动,丝丝缕缕流露出的仇恨却丝毫没有夺却他的明亮和灿烂,即使那明亮带毒,灿烂凝血,他的笑容依然光彩明丽得像一朵花,废墟上生出的花,毫不吝啬地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强盛。
“这个仇,我一定会亲手报的!”
顾澹宁微笑看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特,来自孩子的挑战,也很新鲜。他不介意陪他玩玩。
他闲适悠然,却又奇异的带有睥睨万方感觉的声音,在孩子的心灵里回荡。
“我等着。”
闻人既明已沉默转头。
即使心里仍有不少疑惑,但大致上已能猜出来。谭郡赈灾的不顺利,肯定是他的手笔,花大功夫不过是为引自己前来,甚至姑姑突然滑胎估计也和他脱不开关系。可是这么庞大的计划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即使他顾澹宁再有本事,仅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办到。那么他的帮手是谁?黎国和他的封地里,又有多少他安排的奸细?
想到那些奸细的存在,他心里像被烙铁烫过般痛得心脏都在蜷缩。
父皇曾说过怀疑母后出事是因为有奸细出卖,现在看来……那父皇怎么办?他还在和安国打仗,如果这奸细身居高位……
“你都自身难保,还有空担心别人?”顾澹宁觉得这孩子的的确很有意思,自己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闻人既明气结,愤恨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顾澹宁毫不动气地一笑,坦然答:“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人世间的情意,都是虚幻而可笑的。故事的外表有多美丽,内在的就有多肮脏,人性自私,从来如此。
闻人既明气急,闭嘴,决定再也不和他说话,这人本来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和他说话只会将自己活活气死。
一看他这疯子德行,就知道肯定人生中寂寞如雪苍白如纸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这么扭曲这么可怜,他比他幸福多了!不和他一般见识!
他目光流转鲜活如春,即使身处劣势也不改生命本身的丽色和天性的朗润开阔,引得顾澹宁又多看两眼。
根骨很好,基础也打得很牢固,眼睛清亮神态端正,是根好苗子。
如果闻人岚峥不肯为他放弃既得的利益,拿他去做试验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的眼神明明很清透很柔和,没有半分邪气阴毒或恶意,闻人既明却感觉到深深的寒冷,像掉进蛇坑被各种毒蛇缠绕在身上却不能动弹一样。
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他瞬间想到很多关于安国那片蛮荒烟瘴之地的传说,不靠谱的靠谱的都涌上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到各种各样的毒蛇,稀奇古怪的野兽,半死不活的畸形人,漆黑诡异的夜……他连忙对自己喊停,不能再想,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他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这种死法也太窝囊了!
“你能解开我的禁制吗?这么冷的风,我都被吹僵了!”他心里暗暗发狠,只要这人放开他,他肯定要用袖子里暗藏的那些好东西问候他。
“不能!我怕你会跑!”顾澹宁答得气定神闲。
闻人既明憋得脸颊泛红。
“不要玩花样。”顾澹宁漠然扫视他,目光淡淡一掠,仿佛已看穿他一切看进他内心深处,他的所有心思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眼前,“你是聪明孩子,知道我不会杀你,但这不代表我不会折磨你。如果你不想缺胳膊断腿,就把那些鬼主意都收起来。就你这点道行,想放倒我,至少还要再历练十年。”
闻人既明顿觉小心肝拔凉拔凉的,他清楚知道这不是空话,被动等待的压抑涌上心头,他忽然懒得再白费功夫,眼睛一闭,睡觉。
第三十五章 想通
九月十六,天高云淡,北雁南返。
黎国大军停留在濮阳城下,和那座高大的城池相对而立。
这是通往安国腹地的最后一个关卡,也是安国的军事重地。
城墙高阔,守军防守严密,弓箭手日夜严阵以待,各种守城器械黑压压堆满城头,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对黎国气势汹汹的大军拉开他们的防线,却始终都不采取任何行动。
而势如破竹的黎国大军也被迫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
连珏麾下最勇猛的将军姜岩,连续两次冲锋,都没能拿下濮阳城。
不得已之下,两军陷入短暂而难得的僵持期。
都知道这样的僵持持续时间越久,爆发出来的战斗就越可怕越凶狠,但目前谁也没办法拿下对方。
黎军主帐里,闻人岚峥面沉如水,正在看各种渠道送来的情报,神色漠然,面无表情。
他一直是这种冷淡的样子,所有人都已习惯。
只是连珏和闻人行云都注意到他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那种不同,也不是任何好的方面。
两人心里有几分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小心翼翼地偷觑着他的表情,心里暗暗揣测是什么样的坏消息,才能让他如此反常。
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留下他俩,闻人岚峥将手中的密报递给他们,“你们也看看吧!”
两人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疲倦的面容,也不敢问,瞄过信纸上的内容,顿时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样?”闻人行云第一个跳起来,表现比闻人岚峥还激动。
他和闻人既明名为堂兄弟,实际上和叔侄差不多,因为少时和兰倾旖的交情,他对这个小堂弟比对闻人岚峥都亲。如今遇到这种情况,他当场就要气疯了。
“那么多护卫!他们都是吃白饭的?竟然这么轻易就中招。还有赫连文庆,他是死人吗?为什么他派去接应的人会晚到……”闻人行云的咆哮声被压在喉咙里,余音轻轻又隆隆,不断在闻人岚峥心里回荡,像一声声闷雷炸响在他耳边。
但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像在极北冰原里伫立千年的冰雕,经历过太深太多的冰雪,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麻木的静。他甚至还淡淡地笑了笑,笑意轻淡如风中飘摇的孤灯,声音放得很缓,很平,甚至显得很僵硬很机械。
“顾澹宁!会发生这种状况,只有可能是顾澹宁亲自出手。赫连文庆就算派再多人出发得再早,顾澹宁都有法子让他们不得不迟到。”
闻人行云顿时如被凌空一鞭抽去所有的精气神,颓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沉默。
连珏看看他们两个,默默垂下头装木头。
这瞬间什么都不用说,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计划肯定已筹谋很久,或许从他们的军队开往陇南,还没有正式开战时,顾澹宁就已经拟定这个计划。
前段时间的节节胜利,他们自身的实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估计也是顾澹宁有心放水减少损失,也便于让他们在濮阳城下遭受最深的打击。
即使同样是安国城池,但在濮阳城下受胁退兵和在虞城或其他城池的意义却是不同的。
在这里退,他们将遭受最深的羞辱,从此再也抬不起头。
守城历来都是在等待援军,原本他们还在奇怪,并未收到援军来此的消息,他们围城多日,对城中不断进行心理威压散布消息,濮阳城的守将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底气,信心满满地和他们硬抗到底。
如今知道了,他们的底气在这里。
还好太子被俘的消息如今还没传开,如果让全天下知道黎国太子也是唯一的皇子被俘,那就不是颜面丢尽这么简单的事了。
当务之急是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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